秋秋的向日葵 @ 兼善天下的心情故事

這是我第二次收到病患送的花，一束燦爛的向日葵。

秋秋是位癲癇患者，自從照顧她的醫生出國進修，多年來都由我治療。現在她規律的吃兩種抗癲癇藥，未曾再發作過。

每次開診時在回診名單上看到秋秋的名字，總會充滿期待，因為她都笑咪咪的，會跟我分享許多趣事。有時發現是母親來替她拿藥，卻又會感到些許失落。

半年多前的門診中，秋秋提到說最近睡不好，因為在寫碩士論文。我叮嚀她說壓力不要太大，以免增加癲癇發作機會。接著隨口說了一句：「我也在寫論文呢」。她好奇的問我：「寫不出來會怎麼樣？」我尷尬的笑著說：「如果期限到還寫出不來，可能就混不下去了。」結果她睜著大眼睛說：「那你也要加油喔！如果你要離開這家醫院，我以後要投靠誰呢？」接著又認真的說：「我以後每次來，都會問你寫好了沒有。」

她的神情清楚的告訴我，她不是說著玩的。

最近她很高興的跟我說，她的論文刊出來了，那我的呢？我尷尬的說：「嗯、、還沒呢！」她皺眉說：「醫師你這樣不行啦！要加油啦！」以前都是我在鼓勵她，這次反而被她嘀咕了一頓。不過有這樣可愛開朗的患者，實在是很窩心的事。

在此同時，我卻聯想起另一位患者娟娟。她的複雜性癲癇屬於頑固型的，尤其月經期間更是每天發作。多年來逛過幾家醫院、合併多種抗癲癇藥仍無法妥善控制，經過評估也不適合手術治療。目前併用四種藥，也只能勉強減少發作次數而已。

記得娟娟初來門診，講沒幾句就問我「吃癲癇藥會不會導致畸胎？」原來她和男友已經論及婚嫁，男方家人很關心生育問題。由於某些癲癇藥曾報告造成畸胎，之前醫師曾坦言「有導致畸胎機會」，但基於她病情特殊不建議減藥。最後男方家長卻講出：「我們娶一位不能生小孩的媳婦做什麼？」所以婚事就這樣吹了。

她花了很多時間告訴我病史，說著說著就流下淚來，那模樣叫人心碎。我知道她期盼從我這裡聽見和前面醫生不同的建議，可惜我仍然讓她失望了。第二代的新藥雖然副作用較少，臨床上也較少引起畸胎案例，但畢竟是作為輔助治療。依她的臨床發作情形，勢必得先有足量的傳統藥物控制，否則可以預期癲癇會更加惡化。就算要生育，也得先保障母親的安全啊！

統計上服用抗癲癇藥確實有稍高的畸胎機率，但即使是正常女性也可能碰上畸胎啊！其實不必過度悲觀。然而各人家庭背景不同，我沒有權利替患者決定她該不該懷孕；而我也無法忽視病情，為了讓她安心而輕易減掉那些有效卻相對風險稍高的藥，然後大聲鼓勵她『安心去結婚生育吧』！我只能盡力控制癲癇，並且對於盼望懷孕（或有傳宗接代壓力）的患者密切追蹤，把產生畸胎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我想，生育是年輕女癲癇患者最大的社會壓力來源吧！上天對於這樣的女性很殘酷；但對醫生來說，何嘗不是一種挑戰與掙扎？

最後娟娟意興闌珊的離開了，臨走時嘆口氣說：「算了！不能結婚就算了！」我很怕她想不開，還請社工要密切注意她的狀況。

往後雖然娟娟還是按時回診，但拒絕我再調整劑量或換藥。她總是意興闌珊說「反正發作習慣了，照現在藥吃就好」。我知道她是自暴自棄了。每次看她匆匆來去，總感到一陣悵然，因為我常常只能聽她訴苦或小聊幾句，然後開相同的藥。不過她只願意讓我幫她這麼多了。對她的人生而言，那是一種遺憾。

有一次跟秋秋聊到娟娟的遭遇，她自告奮勇的若說有機會要和娟娟打氣。倘若她倆角色互換，依照個性是否也會有截然不同的命運？我不知道。我能掌握的，就是盡己所能去幫助患者們，無論是用藥物、精神支持或社會資源。如果秋秋真能影響娟娟的人生觀，積極對抗疾病，應該會比我的鼓勵有效得多。

秋秋離開沒多久，花店人員送來一束花。那是很漂亮的向日葵，還繫著紅色的絲帶。卡片上只有幾句祝福的話，大意是希望醫生加油、事事順心等，沒有署名。不知道為什麼，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秋秋。只是診間裡還有其他患者，我不好意思追問。

下一位老病人進來，親切卻略帶取笑的說：「醫生，你收到花了喔？是不是女朋友送的啊？我剛坐外面，看到漂亮的小姐走出來喔。」我沒好氣的說：「婆婆，妳想太多了、、、。」

每天看了四五個小時的診，我總是拖著疲憊的身軀下班。那天離開時，捧著那束向日葵，步伐忽然輕快了起來。

你看過田裡迎風搖曳的向日葵嗎？整片金黃色大大的花朵，總是迎向陽光，充滿朝氣。即使侷限在花瓶、相片或畫布裡，還是充滿了生命力；你永遠無法忽視它的存在。秋秋就是有那麼燦爛的笑容。我相信她的開朗能感染娟娟的，我如此期盼著。

圖：向日葵

Leica M7 + M50/f1.0攝 Fuji RDP 3彩色正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