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星期日上午,如果我沒去開會或外出拍照玩耍(現在還多了約會),通常會回到醫院去唸書或寫文章。過去住在宿舍是這樣,現在搬到外頭住了,這習慣還是沒改;恐怕得等到婚後生活有了另外的重心才會重新適應。


        我通常在中午的時候離開醫院,而走時總會習慣繞到湖畔逛逛,因為這裡有位朋友,跟她聊天可以放鬆許多。


        醫院附近的湖邊公園裡,假日常常會有形形色色的人,自成一個生態圈。(我過去就寫過一篇「湖邊閒情」)。不過我今天要講的是湖邊的一位挽面婦人。她總是拎著一個小行李箱,在週六日出現在湖邊的小亭子。這亭子上頭沒屋頂,但因為在樹下,微光透進仍顯得涼爽。


        初次見到她,是六七年前我剛買Leica M28/2 asph這顆鏡頭時,因為要試鏡頭的性能與色調而帶相機去湖邊拍照。這顆鏡頭在M機裡以銳利聞名(僅次於M90/2 AA),而湖邊有太多題材可以拍,我總是可以側面觀察到一些有趣的人與事物。


        還記得當時經過那個亭子,看到一張有趣的海報綁在柱子上,以及一個大旗子迎風吹動。那時我還不知道挽面是什麼,也不敢打擾婦人的工作,只因為海報上的字眼有趣而拍下這顆鏡頭的處女作(見下圖)。 


圖:涼亭    可以看到海報與旗子上關於挽面的好處
        這海報上的美女圖與文字,都是婦人自己剪報製作的喔!
        Leica M7+ M28/2 asph攝,  reala彩色負片

 

挽面

        逛了一圈後走過來,婦人也剛完成手邊工作。她看我駐足旁觀,熱心的拉了小椅子招呼我坐下;我這才注意到亭子裡還有其他人,一位家屬推著患者,是來跟她聊天的。


        婦人很坦率。講沒幾句話,我就確信她能跟每個人都能打成一片,那是一種直覺;就跟醫師看病人看久了,在門診就算初次看到患者,問了幾句話就知道他是不是屬於神經質患者,或者是很愛做檢查、到處逛醫院那些類型的一樣。我沒有問婦人作挽面多久了?但是她的女兒們不是已經嫁人就是事業獨立,所以她很清閒,除了念佛之外,假日會來這裡挽面,算是打發時間,兼交交朋友。


        她也知道我是這醫院的醫師,所以常會跟我聊許多關於這些日子看到聽到的故事。我知道的是醫院裡頭的醫療政策,悲歡離合;而她因為客人多半是在這裡活動的家屬或患者、甚至附近民眾,看到的聽到的也常常是一些人情冷暖。而這兩方面的觀點有時息息相關,偶爾卻又會讓我嘖嘖稱奇。


         除了颱風季節或雨天之外,假日我只要到湖邊幾乎都可以找到她。而涼亭那邊也不時可以看到家屬輪流在歇息或跟她聊天,真正的客人反倒不多。某次我忍不住問她,生意真的好嗎?她不以為意,笑笑說:「能幫人挽面是好事;聽患者說說話、紓解她們苦悶也不錯啊!」。


圖:假日的午後,與婦人聊天
        Leica M7+ M50/ f1.0攝、Fuji reala 負片

 

挽面婦人


        某次看到一位先生推著反應呆滯的太太在涼亭坐了好久。她們走後,婦人告訴我說那位太太是腦出血,住院已經好幾個月了,先生照顧得很好,而且假日會推太太來這裡走走。只是照顧久了也會累,先生難免會訴苦聊到家裡的經濟問題,小孩的教養等等。婦人就在一旁聽,偶爾才插話鼓勵幾句。


        還有一次她老遠看見在幾十公尺外的湖邊,瞧見一位太太要把先生(病患)連人帶輪椅推進湖裡,嚇得趕緊大喊跑過去勸阻。最後是太太邊說邊哭的向她傾訴委曲,加上幾位路過民眾苦口婆心勸阻。原來是先生從前對太太不好,現在罹患癌症昏迷許久,太太又因瑣事煩心,一時衝動才想把他推下去。「阿彌佗佛啊!我告訴她說,夫妻是前世修來的緣份,總是要想開一點,互相扶持啊。」婦人雙手合什說著。


        我說:「那後來呢?」婦人說:「後來家裡狀況應該有比較好。因為那位太太有再推先生過來散步,情緒看起來比較穩定了。」我吐吐舌頭:「多虧有妳即時看見,還開導她,不然這邊又要多發生一件命案。」


        患者久病厭世的事件在醫院時有所聞。幾個月前一位投湖自盡的老者,婦人就說她有看見。在那天傍晚時老人獨自環湖行走,冷不防在遠處人少時跳下水去,那時要呼救都來不及。講到這事她還是頗為遺憾。
 



        前些日子婦人告訴我關於一位老先生(病患)的故事。老先生因為大腸癌住院,他的兒子是某大學副教授,但父子平日話並不多。近一年來多是外勞照顧。自從某次老先生來到涼亭跟婦人聊天後,心情很愉快,出院時還要兒子拿水果來送給婦人。兒子很納悶,父親怎麼會想送水果給才見過幾次面的「外人」呢?後來婦人告訴兒子,老先生其實很恐懼死亡,卻因為看兒子忙碌而不敢說,而且平常跟外勞又沒話聊,所以跟她才聊得投機。兒子感慨的說:「原來如此,他平常都不會跟我說這個,我都不知道、、、。」婦人建議兒子要多關心父親,多陪父親談心。兒子最後再三道謝而去。


        聽到這裡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們都一直在當別人的傾聽者。


        儘管職業性質南轅北轍,卻因為是外人,無直接情感牽絆的人,以至於能夠讓人安心的傾訴。就像我會向婦人,以及理髮店老板娘聊到我的工作甘苦一樣(見另一文「理髮」),雖然她們對醫療是外行,但有時卻覺得比起對同事更能侃侃而談。


圖:婦人專注工作的模樣
               Contax T3攝,reala彩色負片

 

挽面婦人 


圖:附近一家餐廳的大陸籍姑娘(右),常常來找婦人挽面兼聊天
        我也和這位大陸姑娘聊過,其實她挺想家,只是為了夫家生活在餐廳打工。

挽面婦人 


        我在醫療生涯裡,無論是慢性病如癲癇、腦中風、失智症、帕金森氏病,或是文明病如頭痛、頭暈、失眠、腰酸背痛等等,患者或家屬除了抱怨症狀,通常也會一股腦兒告訴我關於他的壓力與煩惱;我就是靜靜的聽著,僅管能幫的忙有限,卻可以讓患者舒坦不少。婦人的角色也是,雖然她是打發時間才來這裡挽面,但是大多的時候卻在交朋友,套句佛家的用語就是「廣結善緣」。她用另外一種方式,撫慰患者與家屬因為健康醫療問題產生的擔心。這種「外人」的身份,讓人可以暢所欲言,醫師與親友就不一定作得到。


        每個行業都有它存在的價值,就算是不起眼,人的個性態度也可以發揮意想不到的影響。我在婦人身上學到這一點。


        我們都有機會學習當一位傾聽者,甚至別人的貴人,端看自己願不願意去嘗試。

 

 

(本文寫於民國98年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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