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下班前,秘書轉述某位女子打電話來本院找我,要詢問她父親的病情。她父親因為顱內出血,現在住在日本的加護病房,想搭專機轉回到台灣來;但因為聯繫各大醫院加護病房都滿床,故想請我協助。


        我對紙條上的病患名字毫無所悉。一般來說可能是很多年沒回診,不然就是萍水相逢或只看過兩三次,否則我應該都有印象。再者這位女兒拜託我也是白搭,台灣醫療現況她應該也有耳聞,加護病房一床難求是普遍現象,無論從哪裡轉來都只能在急診排隊慢慢等。我既不是政府高官、民意代表或院方高層,要「喬床」只能說她太看得起我了。


        不過基於家屬說患者曾經看過我門診,而且短短幾天已經打過三次電話,如果我沒回覆她,她勢必還是會再打電話過來。所以儘管突兀,我還是摸摸鼻子主動了解狀況。


        聯絡到患者女兒,她說患者過去曾因頭痛讓我看過幾次,這幾年則旅居日本。這次忽然昏倒送醫後發現有腦出血,當地醫生診斷是「腦瘤出血」,目前昏迷指數四分,家屬希望轉回台灣就近照顧。


        接著她問我:「腦瘤出血的預後是不是不好?」我只能小心的說:「假使當地醫生告訴妳說昏迷指數差,那應該就很不好。」我用字遣詞十分謹慎,畢竟用電話討論病情並不恰當,應該眼見為憑;何況透過非醫療專業人員(家屬)的轉述往往會變了調。我簡單回覆家屬的請託說,本院是全台灣最繁忙的醫院之一,假使詢問急診已經告知加護病房滿床,那就沒其他方法,只能等待;或者該再詢問其他醫院碰碰運氣。


        話鋒一轉,女兒忽然劈頭問:「從前我父親因為頭痛讓你看診時,你是否曾幫他診斷出腦瘤?」我心下一凜,想不到家屬此時忽然提出這種問題。腦中想起諸多醫療糾紛的新聞,家屬該不會把矛頭指向我這裡來吧!但一時我也無法完整回答,只能說年代久遠,請家屬先留下患者的病歷號碼,我查查看再回覆她。


        掛上電話後趕緊查閱了電子病歷系統。原來該患者七年前因頭痛來求診,一年之內斷斷續續看了四次,每次都是獨自前來;但在此之前頭痛病史已有二十餘年了,症狀並未逐年惡化。紀錄上理學檢查均正常,但保險起見我仍在第四次看診時幫他安排了腦部電腦斷層攝影,未發現有腦內病灶如腫瘤或水腦症。此後六年多他都未再回診,我自然無從得知他的後續發展。


        查閱完這幾次就醫記錄後,忽然鬆了口氣,但隨即感到一絲慚愧與悲哀。慚愧的是我第一時間不是擔心這位只有數面之緣的患者現在的病情,以及是否有加護病房可住?而是慶幸自己可以毫無壓力的告訴家屬,在當初診治的時候已經作了完整評估,並沒有發現腦瘤,後來患者病情的惡化就不干我的事了、、、、、不然可是有理說不清。


        旁聽整件事情原委的學弟告訴我:「學長你太好心了。患者既不是規律看診的老病患,又是那麼多年前的事了,家屬怎麼還好意思要求你幫忙?你大可以不必理會她們,居然還好脾氣的忍受家屬無禮的質問?」我一陣苦笑,仍舊平心靜氣的再度聯繫家屬,告知當年患者慢性頭痛「確定並非腦瘤引起」,很遺憾聽見後來病情演變至此;言下之意是,家屬沒有理由質疑多年後腦瘤出血跟我有關。


        不知道女兒是否了解我的語意,只淡淡「喔」一聲回應。最後我客氣的表示,會跟住院中心拜託一聲,如果她父親最後選擇住到本院,我們也會盡力提供醫療協助。但我心知肚明,在醫院裡這樣的打招呼只是客套程序。

 



        掛上電話,學弟又憤憤不平插口說:「學長,你可不要太放心。日本人說『腦瘤』或許不是我們想的腦部腫瘤那麼單純,像動脈瘤、或其他地方轉移來的腫瘤也可以造成腦出血啊!如果家屬硬要把這事牽扯到你身上,甚麼千奇百怪的理由都可能出現!」我雙手一攤斥責他別烏鴉嘴,但也祈禱別遇上不可理喻的家屬。上法庭的經驗真是噩夢一場。


        曾幾何時,因為自己生病而立志當醫師的熱情,被數年來多次的糾紛(輕則被投訴、重則上法院)澆息了不少。從前和其他醫界前輩一樣,如果無意間得知患者因其他疾病住院,基於道義責任通常會設法撥空去跟患者及該科負責醫師打聲招呼;但是這種習慣在近年來慢慢轉變了,主要還是社會風氣(家屬的態度)使然。除非是非常~非常熟識的患者,否則我寧可當作不知道這回事。即使問心無愧,太過關心有時反而自找麻煩。


        機器用久了終究會故障,人們大多有此認知;現代醫學不能讓每位患者都長命百歲,家屬卻總認為醫生應該幫患者『終身保固』,病情惡化就一定是某位醫師的錯。像「當初有沒有腦瘤」這種問題,無論家屬只是心血來潮想了解患者就醫病史,或是有心想秋後算帳,對我來說都不禁嚇出一身冷汗。

 

(本文為完整版1700餘字;修改版1500字餘 刊登於民國101年12月30日 聯合報 元氣週報 『健康大小事』專欄:一日行醫、終身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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