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很喜歡走路的。特別是台北捷運開通之後,幾乎到某個地點都不會太遠,所以基本上除了趕時間之外都不會搭車。但是自從去年腳痛之後,許多時候就乘車了,特別是當天下診較晚時。算算如果每個月搭上一兩次,這半年來就可以搭上二十幾次耶!比過去五年總和都要多了,這當中也遇過不少故事。


之一:感性與理性


        數年前,曾經我在下診後由急診門口搭計程車離開。那位司機看來頗為健談,熱心的問說我是醫生嗎?接著便跟我閒聊起來。


        他說:「你們長庚有的醫師好兇喔!我十幾年前帶母親去看病,她沒有乖乖吃藥而被醫生罵了一頓,回家都哭了。我也覺得很過份,怎麼會把患者罵哭呢?你認識是誰嗎?」這問題實在莫名其妙,也很難回答。從敘述中感覺比較像內科醫師;但是我孤陋寡聞,在台北院區聽說過被稱為『脾氣兇』的好像屈指可數,不會那麼巧是我認識的吧?於是我婉轉的說:「每個人個性與表達方式都不同。有些醫生應該是求好心切吧!」


        沉寂了片刻,我以為話題已經就此結束,想不到那位司機居然很努力的拼出了那位醫師的名字,然後問我聽過嗎?居然正好是我認識的醫師。我嗯了一聲,正在揣測他的想法,想不到他卻又自言自語:「不過我其實也很感謝他啦!雖然我覺得他真的很兇,但母親後來卻願意乖乖吃藥了。」


        我鬆了一口氣,淡淡接口說:「喔~ 這位醫師說話一向比較直啦!也不是故意要兇病人,其實是希望他們乖乖接受治療吧。」


之二: 感慨


        有一回下大雨,醫院旁的排班計程車都被搭光,我等了好久才攔到一部車。老老的司機看我被雨淋到了,還好心抽了幾張面紙給我整理。我告訴他說要到藝文特區去看『多拉ㄟ夢特展』,但是不清楚路;他想了想,就很得意表示他應該知道到哪裡去找。


        也許是職業病使然,在醫院旁邊搭計程車很少不被主動詢問的。他從後視鏡望了我一眼,問我是否獨自去逛?我想如果不回答的話很沒禮貌,於是坦白說是家人帶兒子去逛,然後我下班了要去跟他們會合。


        接下來的對話讓我無言以對。司機嘆口氣說,他在醫院附近排班排了近二十年,也載過許多看完診的病患與晚輩。他的結論是,陪伴長輩來看病的,十位有八位是女兒,兩位才是兒子和媳婦、、、「所以生女兒要比兒子好得多」,這是他的結論。最後他隨口問我有幾個小孩?我吞吞吐吐的說「兩個兒子」。


        默默的搭完那一小段路,在抵達目的地之前,車內一片沉默。當晚在facebook上簡述這則內容時,還有位學弟趕緊回覆我:「學長,我有兩個女兒唷!」但是事後想想,要談學術的話,這是單一計程車司機在排班多年的回溯性研究,好像也算不上嚴謹的樣本;就像我個人看診的經驗,似乎也不全然是女兒帶患者來占絕對多數。這類田野調查聊聊就算了,也不必太過耿耿於懷。

 

之三:自high


        有一次搭車去台北醫學院,坐上一位理著平頭、開快車的司機。這在台北市其實也不少見,但在光復南路上,他居然可以從雙線道、兩部同向平行但速度不快的車輛之間穿越過去,嚇死我了!不由自主拉緊了把手。


        這司機操著外省口音,他隨口問我是否看過錢塘江浪潮?我說沒有。本來以為他是大陸人來台工作,要介紹我去看家鄉風景;結果他大談看過日本NHK電視台製播大陸風景的嚴謹,錢塘江從高空俯攝是如何氣勢磅礡,只差沒比手劃腳,差點讓我以為他閒暇時是當導遊、或是旅遊節目製作人。但我知道這時最好就是閉嘴,才不會引出更多話題。


        他一路上看到甚麼就評論甚麼。途經一家烤鴨店,他又告訴我,這店早年老闆是做啥的,後來才搬來這裡賣烤鴨;他曾經載過某位藝人來這裡買,聽說很好吃。我雖然也愛吃烤鴨,但當時並未仔細詢問是甚麼店名,下車後就忘記了。


        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燈時,他瞧見路旁有遊覽車載著大陸團購物,又自己念起順口溜:『上車睡覺、下車尿尿,逛街買藥,回家通通丟掉!酒店小姐詢問好不好,唉呀唉啊不需要!』


        這段台詞我是初次聽到,內容大抵是上述這樣,很像台灣人自創的戲謔粗俗又帶點自嘲的調調,只是我無法置評。回想起這司機一路上的性格,在狹小的空間裡要工作一整天,或許有時如此才能自得其樂。

 

之四:客氣


        今年去國防醫學院開會。搭早班車到台北後,倉促跳上一部計程車。那天身上只有千元大鈔,本來想買早餐時再找開的,要不然司機總會有錢找我吧!所以就沒先換錢了。快繞進國防時,這位胖胖的司機忽然先詢問我,身上是否有零錢?因為他今早出門時忘了帶多的零錢,而我是他第一個客人。我很尷尬說,只有千元鈔。


        司機開到國防後,告訴我可以載我去換錢,於是又掉頭繞了一圈到了附近,我才注意到原來這醫院旁邊真的很偏僻。開到一家早餐店,司機告訴我說這家的燒餅油條還不錯;於是他停在路旁等我買了早餐,又載我回國防。本來到國防醫學院車錢該是150元的,何況他又載了我回頭買早餐,但他卻無論如何不肯收我150元,而是頻頻抱歉說由於他的粗心,害我延誤了到國防的時間,十分過意不去等等。最後他在相互推辭後堅持只拿了我100元。


        而在我下車後,他更離開駕駛座站到路旁再次向我鞠躬抱歉,目送我離去。我想這是大老闆才會受到的待遇,同時也難得讓我仔細打量這位司機微胖的身材,半白的頭髮,看起來就像是日本連續劇裡那種慈祥的大叔。


        我忘了記住他的名字,只知道是一位台灣大車隊的司機。這年頭在計程車司機普遍給人開快車、脾氣不好的印象裡,這樣客氣的司機已經不多了,特此一記。

 



        搭計程車是一種很奇妙的經驗。它不像搭公車或火車一樣上上下下,而是在短暫時間裡專屬於乘客個人的空間。雖然跟不同行業的人接觸挺有意思,但泰半的時候我不會跟司機聊天,尤其是當車裡廣播正巧播出政治、時事新聞時,有些司機不吭聲,我也就識相的不出聲;最怕就是遇到會評論的司機,但那種情況我也是當作耳邊風。


        有時我也想記住某位司機的特殊見解,或是對某些話感到有趣,但是一下車就好像完全走入不同的世界,車資付一付也順便把記憶留在車上了;更別說記住他們的名字了。畢竟不是面對面的正式交談,通常我只會在剛上車時瞄到司機的脖子或背影,了不起勉強從後視鏡望一眼司機的眼睛是溫和或銳利。


        這裡寫下的,是其中讓我印象較深刻的幾個小故事。

 

註:僅以本文向我欣賞的已故日本散文作家 向田邦子致敬。『車中百態』靈感取自她的同名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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