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本文於徵得患者女兒同意後撰寫。 謹以此文紀念我與婆婆一家人的緣份。 


        我在桃園分院的門診是星期二下午。這裡病患病情比較單純,步調比較慢,反而比較有機會能夠跟患者閒話家常。

       
        一對七十餘歲的老夫婦讓我看了五六年了。婆婆當初的主訴是耳鳴、手麻,診斷是腕隧道症候群;爺爺有痛風、重聽和步態不穩,走路總是慢慢的。

       
        這對夫婦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婆婆總是笑咪咪的,會告訴我說她去哪復健、或是最近才到台灣哪裡去旅遊;爺爺對自己的症狀則鮮少主動開口,有時我連問了好幾聲也愛理不理,都靠婆婆補充。開完了藥,爺爺就默然無表情的起身離開,都不會等後頭的婆婆;婆婆老是笑著賠禮說「真不好意思,他這人就是這麼沒禮貌。年輕時候不會這樣的!」我則一笑置之,看久了也就習慣了。


        婆婆有一陣子經鄰居介紹,使用祖傳的『藥洗』來改善手麻手痛,聽起來是類似某些中藥跌打損傷的藥物;我只是提醒她,不要任意使用來路不明的藥物。爺爺近半年記憶力開始變差,有時夜裡會幻聽,例如以為鄰居有小孩在哭;我提醒婆婆說可能他有失智症或其他問題,我會好好查一查。

       
        數月前婆婆表示肚子脹,我作了理學檢查初步沒摸到硬塊,腸胃蠕動聲音也正常,但還是建議她應該去看胃腸科。

 


        隔次回診是女兒陪爺爺前來,婆婆反倒沒出現。女兒告訴我,母親去另一家醫院胃腸科檢查後發現是胰臟癌,已經五公分、併發黃疸及肝臟轉移,推估可能長了一年以上了,就算是早三個月發現應該也很難治了。作了膽道引流術後已經改善,目前在家靜養;但她們瞞著婆婆罹癌的事實,只說症狀已經處理好了。

 


        婆婆罹癌的消息讓我十分震驚!隨口要她去檢查,想不到背後隱藏了那麼大的病症。女兒說,子女們一直以為依兩人的身體狀況,爺爺以後可能會先走的。我不置可否,但潛意識裡,我也認為婆婆會比爺爺更健康長壽的。


        女兒詢問爺爺上次作失智症評估的情形?這也是婆婆掛念的。我解釋說爺爺應該是血管性失智症。女兒坦白說她是第一次看見我,對我的印象全是婆婆描述的:「母親最信賴您,來看門診都很開心,也希望您能繼續治療父親。」我問了爺爺近況,建議使用抗精神病藥,另外嚐試自費使用失智症藥物,她很快答應了。


        雖然很難啟齒,女兒臨走前還是哽咽告訴我,醫師預估婆婆壽命只剩大約三到五個月。我沉吟後請她務必與家屬商議,考慮『病情告知』這觀念,因為在我門診裡的婆婆是開朗、喜歡聊天的;我認為她始終會發覺自己越來越不對勁,像是噁心嘔吐、腹脹疼痛等,不是現下的治療可以完全緩解或敷衍的;與其如此,應該適時告知病情,讓婆婆有機會選擇自己想做的事。


        「下個月如果婆婆身體狀況好點,再跟爺爺一起來門診吧!我想跟她聊聊天!」我幾乎是毫不思索的講出這句話。
 



        在他們離開之後,我猶豫了片刻 — 「有心理準備卻不預期的道別,最難!因為不曉得哪一次會是最後一次」。如果婆婆下回來,跟平常一樣描述手痛耳鳴時,我該用怎樣的笑容來面對她?儘管我接受過安寧緩和的課程訓練,但畢竟不是常常接觸末期病患,特別是照料了好幾年的老病患,我能夠保持冷靜而輕鬆的口吻嗎?


        現今醫病關係日趨惡化,醫師們往往只能小心地與患者保持一定距離,甚至跟某些冷漠或別有居心的家屬劃清界線,寧可不碰這類病患,也不要惹得一身腥;這時候長期的溫暖互動反倒讓人不捨。「婆婆最信賴我,也希望我能繼續治療爺爺」這句話由女兒轉述,對我來說既是一種肯定,也不啻是一個約定。


        一個月後婆婆再度出現在診間。看起來瘦了好幾公斤,但沒黃疸或腹脹。我微笑著凝視她,重複每次的開場白,問她最近情形如何?還問了她的胃口好不好?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從女兒站在後方的神情,我知道家人商議後還是選擇不告知婆婆實情。婆婆和平常一般侃侃而談,告訴我這段期間又發生了哪些瑣事;於是我照以前一樣開藥,並且期待下次再見。


        去年底因為我的腿骨折,住院動了手術,連續三週都請同事代診。休養期間我忽然想起,會不會回到工作崗位後就看不見婆婆了?幸好在我重出江湖看診當天,婆婆與爺爺、女兒三人依然準時出現在候診區,延續我們星期二的約定。


        上星期回診日,只有爺爺和女兒進診間。我心下黯然,那一天畢竟到了!卻還是壓抑心情,先詢問爺爺的病況。爺爺依然木訥,看診後也是自顧自的緩緩走出診室,不理會同來的女兒。接著我深吸口氣望向女兒,等待她的回應。女兒噙著淚水描述,年底當婆婆胃口越來越差,她們終於帶她去住院;元旦深夜婆婆血壓下降,她告訴婆婆「我們回家去好不好?」婆婆微笑答應,抵家後一小時就在家人陪伴下往生了。


        儘管是過去式,聽了女兒敘述恍如身歷其境。感謝她願意分享,讓我知道婆婆最終並不孤單痛苦。聰明的婆婆最後應該也猜想得到自己時日無多,卻依然按月來跟我聊天,以及囑咐我幫忙照顧爺爺;她像菩薩一般教化了我,在死亡的課題上如何更加堅強勇敢的面對病患。


        女兒說爺爺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但這些日子有時半夜會起床去翻衣櫃,拿出婆婆幫他買的衣服發呆。我想儘管腦部退化,潛在的思念還是難以抹滅的。


        最後我提醒女兒,每個月還是要按時帶爺爺回診看我。那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註:本部落格文章為完整版約2000餘字。修改版1500餘字則刊登於民國103年5月31日 聯合報醫藥版 心頻道專欄:看診談心  放心託付另一半   

       本文後來蒙美國 世界日報來函,希望轉載。下圖為報紙內容 (採用完整版約2000餘字)

星期二的約定- 世界日報版.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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