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鳳與凰都一起出現。


        數個月前,我門診來了一對夫婦;精確來說,是太太推著坐著輪椅的先生來就醫。先生頭傾一邊,身體被固定著,眼睛睜開卻眼神呆滯。


        太太表示先生在四年前某天突然昏迷不清,送到醫院發現是左腦裡的動脈瘤破裂出血,那時已經意識昏迷。雖然有家人建議不要手術,但太太獨排眾議,於是患者還是接受手術清除血塊、並處理動脈瘤。


        四年過去了,先生肢體無力且僵硬,而且意識不清,插著鼻胃管。她帶著先生看遍西醫復健、中醫針灸、及嘗試氣功推拿等民俗療法,卻沒有顯著進展。


        行醫多年來,對於這類已經看過多所醫院的患者,我心裡是帶著點提防的。原因無它,過去許多家屬帶著患者來求醫,都是先抱怨前面的醫師一番,然後隱晦表達「對以前治療效果不滿意、想換個醫師看看」、或是吹捧「久仰大名、希望能改讓你治療」、、、看了沒幾次就要求開立各式證明書,以申請殘障手冊、外籍看護或其他保險給付;甚至遇過勞、農保黃牛介入指揮而鬧得不歡而散的經驗。


        我對於患者和前面幾家醫院如何互動,毫無興趣,也不想多追問細節,以免自找麻煩,或是聽到一些令人尷尬的話語。對這種求醫場面,我都是淡然處之,見招拆招。儘管我不會輕率拒絕患者,卻也不輕信家屬的恭維。


        然而我還是技巧性詢問太太,為何要帶患者要來讓我看?有甚麼期待嗎?


        太太說,她在先生剛手術後的一兩年,一直抱著先生病情好轉的希望。但此後無論看中醫、西醫、復健師,每個人的說法都是「再試看看」,既非鼓勵也不是否定;從沒有人願意告訴她,先生清醒的機率有多大?她也知道自己當初堅持治療的決定,後果得自己承擔。夫妻本是同林鳥,親友願意幫忙是慶幸,沒人幫忙則是常態。


        慢慢的她開始動搖,這一路上的堅持治療是不是錯了?她是否必須背負著照顧先生不力的內疚過一輩子?她一直希望這幾年,有醫療人員告訴她「患者應該不會醒了」、或是「呈植物人狀態」,但一直得不到較明白的建議。由於不敢放棄一絲機會,她只好持續四處求醫。


        這患者病發已經四年了,按常理,神經損傷後遺症也該定型了。我做了理學檢查,可以判斷患者腦功能有明顯受損;外院的電腦斷層也看出明顯的腦損傷後遺症。但是我仍然防禦性的安排了腦波以確定腦部活性。
 

        隔次回診,我向太太解釋,無論是我的專業經驗或是檢查結果,都顯示患者腦部有嚴重的後遺症。於是太太緩緩問我:「醫師,那麼以你的經驗,我先生清醒的機會大嗎?」


        這問題還是來了!我也終究得表態。我想了想,慎重其事地說:「任何案例都有例外。我不敢斷定妳先生永遠不會再清醒;只是昏迷時間越久,清醒機率越低。妳自己每天照顧他,對於多年來他有多少進展,應該心知肚明。」

 

        我小心地觀察她的反應,繼續說:「再者根據安寧緩和條例,如果腦部受到外傷或其他神經學損傷,超過六個月以上都沒恢復意識,日後幾乎有相當高的機率變成不可逆的狀態了。」


        最後我不忘溫和的補充:「妳已經很努力了!不要後悔當初的決定,沒人知道患者手術後幾年的故事將會如何進展;但現在也不需把所有責任都扛在自己身上。」


        空氣窒息了幾秒,太太落寞的點點頭說:「我也覺得應該是這樣、、、醫生,謝謝你願意告訴我。」


        她長長的吐了口氣,娓娓告訴我,最近她自己被診斷出胃癌,準備要接受手術治療。她很擔心哪天萬一她先過世了,丈夫要怎麼辦?聽了我的分析後,她下定決心要把丈夫送到安養機構去了!凡事親力親為,太苦了。


        她沒有如我預期的悲傷或怨天尤人,勉強講出這段話後反倒有一絲解脫意味。在了解她的所有心路歷程後,我覺得是我太多心了;她沒其它額外要求,只是單純想釐清現實。


        或許她心中早有定見,猜想先生復元機會渺茫;只是需要有人佐證她的念頭,讓她思索是否繼續背著這重擔向前行?畢竟久了、累了、身心俱疲了。


        而我恰好成為那個願意扮演烏鴉的人。

 



        家家戶戶的背景與支持系統不同,我很難評論她「把先生送機構照顧」的結論是否正確;這不是我的本意,卻也無從置啄。「鳳凰于飛」畢竟是民間故事裡的傳說與美好,在現實社會裡很難如此理想與圓滿;但道德上要據此批評她「大難臨頭各自飛」也太沉重。對於她的決定,我只能平靜地祝福,並希望她好好保重。


        儘管行醫多年,我認為自己的醫療常規仍然有時跟患者與家屬所感受到的個人經歷有著程度不等的落差。在學校期間,沒有專門課程會教導我們如何因人而異的好好解釋病情,加上醫病關係緊繃,以至於醫療說詞常常不由自主的「模擬兩可」。在從事臨床工作之後,我們也常常都是一邊看著前輩如何說明、一邊琢磨出符合自己個性的醫病互動(行事風格)。或許這是這位太太多年來對先生現狀與預後持續感到茫然及困惑,而不斷遊走於各醫院的原因吧。

 

        當醫師是不可能每次都妙手回春的。但我們只能盡力讓病患或家屬安心,無論是身體的改善或心理的慰藉。

 

(本文參加110年 醫師公會全國聯合會 「醫療報導獎」徵文比賽,榮獲佳作)

 

圖:幾位今年徵文比賽得獎者 合影
        我發現其中好幾位獲獎者,我平時在聯合報都拜讀過他們文章。今日以文會友,不亦樂乎。

說明:
特優(首獎)是大愛電視台記者洪崇豪先生(右一);優等(二獎)是三總PGY呂昱暘(左二),原來我在聯合報也看過他文章;和我同樣得佳作還有台中的腎臟科醫師王舒民(左一),原來他是聯合報副刊上的常客"好腎醫師";另一位佳作則是台中科技大學學生洪浩鈞(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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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我接受頒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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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我與獎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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