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經內科的加護病房裡,接受的多是來自各地的重症患者。每位患者都有一則故事,每天醫謢人員都在與疾病奮戰。
羅先生有帕金森氏病與癲癇。原本是因為癲癇復發而入院調藥,卻在用餐時忽然失去意識。經檢查後發現有蜘蛛膜下腔出血 (subarachniod hemorrhage; SAH),在急救後緊急插管送進加護病房,使用升壓劑維生。
我見到了眼眶泛紅的羅太太。她自我介紹說過去曾讓我看診,然而以我對大多長期患者過目不忘的記性,居然思索不起她的姓名。但那並不重要,現況是她先生陷入危境,而且言詞之間她非常信任我;我會盡力協助治療。
她是羅先生的第二任妻子,兩人未有小孩,與前妻女兒同住。我們發現羅先生在顱內基底動脈有個動脈瘤,那應是造成突發性腦出血的原因,照經驗來說預後極差。在初次解釋病情時,女兒非常激動的表示無法接受,她說父親多年來除了癲癇之外沒有不適,為何忽然出血而昏迷?我解釋動脈瘤就像是炸彈,難以事先偵測,但一破裂往往造成毀滅性的傷害。我可以理解家屬的震驚與錯愕,所以對於這類氣憤不諒解的言論也已經可以坦然面對;事實上這樣的情境在加護病房時常上演。
後來羅太太為女兒的率直對我致歉。我說沒關係,本來這種意外大家都難以承受。羅太太希望我坦白跟她說清楚預後,不必怕她受不了。我婉轉的說,羅先生昏迷指數只有最差的三分,血壓又不穩,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就算撐了過去,清醒機會也很低。羅太太又問,動脈瘤是不是可以開刀?我確信第一位神經外科醫師已經跟她說過手術對現況幫助不大,但還是再情商第二位外科醫師來評估解說,才說服她放棄手術念頭。
由於羅太太的言語間表露「救到底」的心情,我在解釋時很小心的建議她考慮放棄某些急救措施,並請護裡師(過去俗稱的「護士」)在每天會客時間協助安撫她的情緒。由於有護理師的開導,家屬們對患者可能長期昏迷的狀況已經比較釋懷,只是對於是否應積極搶救仍無共識。
某天早上羅先生的瞳孔放大了。我告訴羅太太說患者的瞳孔放大,表示腦幹受損更嚴重;想當然爾她更沉重了。那時羅太太已經決定放棄心肺復甦,但對其他藥物仍存有期望。後來護理長告訴我,她去安慰羅太太時,羅太太問她「瞳孔放大是什麼情形」?於是護理長指著自己眼睛,然後撥開羅先生眼皮讓她看看兩人瞳孔的差異。聽到這事我恍然大悟,一直以來我以為解釋已經夠詳細,但有時家屬仍不太能理解醫師口中「病情變差」的實際涵義,多虧護理師們的補充說明;而我也必須更白話的讓家屬知道,有些情形再搶救下去只是徒勞無功,並且試著放手。
接下來三週,羅先生病情就靠藥物僵著。於是我找羅太太商議,請家屬開始考慮一旦羅先生撐過來了,長期照顧該怎麼辦?經過這些日子護理師們的陪伴與分析,羅太太才認真考慮現實面的影響。她愁容滿面的告訴我,萬一要長期照顧昏迷的先生,她無法負擔、、、遲疑了好久,吞吞吐吐冒出一句:「那能不能把維生系統撤掉?」
這是很尷尬卻真實的心情轉折!儘管讓人錯愕卻不意外。我說明已經裝上去的呼吸器等維生設施無法撤除掉,但我們可以考慮的是萬一病情持續惡化,藥物就別再加量了!因為不僅無法回天,更可能造成諸多併發症;而家屬在商議後決定不再加藥。對於積極搶救與緩和醫療的分界拿捏,醫護人員也視不同家屬的期望與反應在摸索中。
再過了一星期,羅先生終究因神經功能逐漸衰退而在加護病房去世。家屬儘管有不捨,卻對於每天陪伴的護理師們表達了由衷的感謝。
很多家屬常覺得與醫師距離太遙遠。她們把醫師當做生死的判官,有時也不敢發問,這時白衣天使扮演了一個潤滑的角色。她們不會讓家屬感到壓力,只有溫柔的關心;家人的擔憂抱怨,甚至經濟狀況,都比較願意向她們傾吐。我常可以由護理師口中得知家屬的想法,然後決定解釋病情的口吻。同樣一個重症,有些人在醫師說明後能堅強面對,有些則是黯然接受甚至幾近崩潰;我們希望針對個別情況,就誠實告知病況與體諒家屬心情之間,試圖取得平衡點。這一點,護理師居功厥偉。
護理師們是醫病關係中沉默卻重要的一環。她們比醫師更能體會病家的心情轉折,比醫師更能和病家做朋友。她們用專業與耐心讓醫療過程更加圓滿;沒有她們不行。
圖:專注的表情最迷人 攝於本科的加護病房
Canon 5D + 24-105L 攝
圖:認真、親切、又帶著微笑
圖:加護病房的夜班同仁們 應我要求拍下這張難得的合照
圖:親切的溝通是化解不安的最大武器 攝於癌症治療中心
圖:護師們的溫柔,患者最知道
圖:神經外科病房裡 白班同仁
Contax T3, Fuji neopan 400 黑白底片
圖:神經外科 病房護理長
(本文原刊登於民國99年5月11日 聯合報醫藥版『心頻道』專欄。轉載於民國100年5月份長庚醫誌。僅以本文向護理人員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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