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像是搭著一班長途的單向列車,在每一站總有人上車或下車。也許在某一段路程,你會和人聊起天來,也可能與同車的人毫無交集;更也許在旅程裡錯過了許多人而不自知、、、。你有機會跟人共享沿途風光,卻也為了有人提早下車而唏噓不已。


        在醫生的行醫過程裡,一輩子都看著患者來來去去。有些人驚鴻一瞥,不留下任何痕跡;有些則是看著他們慢慢變老;偶爾則會忽然發現某人怎麼很久沒有消息了、、、。在茫茫人海中,會讓你想起的人有幾位?


        張先生就是一位會讓我念念不忘的患者。六年多前第一次住院讓我照顧,是因為腦中風導致輕微肢體偏癱及輕微口齒不清,但在復健後進展不錯。我發現他有高血壓及糖尿病、高血酯,苦口婆心叮嚀他除了規律吃藥之外,也必須嚴格控制飲食。他的太太是位略顯福態的女士,本身也因為輕微高血壓讓我看診。每次門診互動中可以看出夫妻感情的融洽;她總是半撒嬌的哄張先生說「啊~人家謝醫師都這樣說了,你要照做喔。」


        然而因為飲食控制仍未盡理想,張先生幾年來仍舊發生了數次腦中風,而導致肢體更加不靈活,記憶力也逐漸退化。然而數次住院,每當我去查房,詢問他說我是誰?他總是看了看我,然後脫口而出:「啊、、你兜是謝向堯啦!」讓我哭笑不得。而他的太太總在旁邊含淚笑著。


        張先生總是按時在太太陪同下回診。張太太有時候會嘆著氣跟我說,「謝醫師怎麼辦?我先生真~~憨呢!一些朋友都慢慢認不得了。」我也只能心下嘆氣,這幾乎是多次腦中風後不可避免的後遺症。當家屬面對患者失智的現象而極度困擾時,有時候我會建議自費購買失智症的藥試看看有沒有效。因為這類藥物目前需專案申請,且健保給付僅限於排除其他原因的失智症,像中風導致的失智症就無法通過。然而張太太是開雜貨店的,經濟狀況不算好,我也只提過一次就沒再提了。


        多年來儘管添加了一些促進腦循環的藥,張先生記憶力仍然持續退化;然而他卻一直記得我的名字。後來據張太太說,張先生只記得她和我了,連在外地唸書的女兒的名字都忘記了。她還當場指著戴口罩的我問說:「伊是誰?很熱心照顧你的醫生哩!」然後張先生會呆呆的看著我幾秒,忽然脫口而出「啊~~伊兜謝向堯啊!」


        好幾次回診,我都幾乎不確定張先生是否還記得我,因為他思索的時間越來越久;然而一旦他還能正確叫出我的名字,我都鬆了一口氣;而診間裡的護士家屬、看護等等也會一起笑出聲來,暫時忘卻他失智的事實。


        有一次看診後張太太又繞回來,尷尬的說她身上沒那麼多錢繳醫藥費,能不能先開一星期藥就好,她下週再帶張先生回來?我問她說,那再跑回來一次不是更麻煩?有沒有提款卡呢?但她似乎難以啟齒。


        其實當醫生的是不應該跟患者有金錢糾葛的。這點書上沒提,但卻是行醫者的通識。不過那一天,我幾乎是猶豫了幾秒,就下決心掏出五百元低聲說要借給她,也不管下一位進門患者可能會看見。她先是感到不好意思推辭,後來還是在我堅持下勉為其難收了,哽咽地說以後一定會還給我。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借錢給患者。後來跟母親聊起這件往事,母親好奇問我說是否有收回錢?我說沒有,也沒預期會拿回來。想到張先生的世界裡只認得他太太與我了,無論如何也想好好幫助他。



        後來我很匆忙的被院方調派到另一家醫院支援半年,那表示所有門診都得找人代班。儘管我的調任能夠協助那家醫院改善醫療人力,卻也擔心我原有這群患者該何去何從,沒看到我會不會『頓失所依』?第一個浮現腦中的就是張先生夫婦。


        那半年多來我在外頭醫院依然忙碌,沒機會聽說張先生的情形。某次回到林口開會碰巧遇見張太太,她焦急的拉著我說張先生因為顱內出血正在住院,她想找我幫忙卻都毫無頭緒、、、說著說著就淚如雨下。我跟她一起去看張先生,他呈現半昏迷狀態,而且那出血部位也不適合手術,只能說明現況,盡量救了。


        張先生最後是撐過來了;出院後沒多久,我也調回來林口了。只是後來回診時看他更呆滯了,對於問話完全沒反應。我明白,自己終究是要從他的記憶裡退場的。


        最近這次回診,張太太獨自回來。我順口問了一句「張先生呢?」結果她嘆了口氣,哽咽的說「他上個月過世了。」原來是新來的外籍看護經驗不足,灌食時意外嗆到卻因手忙腳亂而喪失搶救機會。聽到這消息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最後勉強擠出一句「那、、、妳要節哀順變,好好保重。」


        他畢竟還是下了車,從我的人生之路。

 

(本文刊登於民國97年12月24日 聯合報醫藥版 『心頻道』專欄:記憶中  提早下車的病患

 

arrow
arrow

    兼善天下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