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療服務的工作中,有一項比較特別的是居家服務訪視,由醫師、居家護理師到患者家裡去訪視。他們大部分是臥床、甚至意識不清,不方便到醫院;另一小類是屬於「居家安寧緩和醫療」的對象,不一定臥床,但是符合「對各種治癒性治療效果不佳之疾症末期病人」,儘管病情不需住院,但因疾病性質需要居家安寧療護,可以申請由醫護人員與社工到宅訪視。


        某一個週三,我到台北看診前,居家護理師小瑜突然打電話問,當天方不方便提早出發,繞道去看一戶人家?


        我習慣事情按部就班進行,例如週三午餐吃完後趁著在通勤的交通車上睡覺,養精蓄銳才有精神看下午門診。要在上午提早出門去訪視患者,意味著我可能無法午睡,搞不好連午餐都沒辦法悠閒地吃;其實我一開始是不太情願的。


        不過患者聽起來確實有醫療訪視的需求,且具備訪視居家安寧患者資格的醫師又寥寥無幾,捨我其誰呢?我只好勉為其難的答應她了。


        搭計程車來到一條知名大馬路最後段,居然是棟舊公寓,據說這裡是以後要都市更新的區域;附近隔條巷子是個很熱鬧的菜市場。我和小瑜及社工師小雅按電鈴後,提著護理行李箱爬上六樓。斑駁的牆壁、樓梯佈滿灰塵,感覺得出這棟樓很少有人出入,很像危樓。


        原來在首善之都台北市的一隅,沒有電梯的老公寓長這副德性,我還是第一次見識到。


        多年來去過不同個案家裡訪視,總有不同的驚奇。我參觀過人丁旺盛的大戶庭園、也見過只有外傭與患者獨自居住的社區頂樓百坪景觀豪宅;也有荒郊野外、鼠蟻亂竄、野狗比人多的三合院;今日則見到了鬧區邊緣的老舊公寓。


        開門等著我們的是薛老伯的獨子。他不住這裡,而是和妻女同住在永和,然後每日通勤來探視老伯及送餐。這當中自然有其家庭背景,不便評論。


        老伯在兒子的呼喚聲中,步態緩慢地走過來。他雙眼失明,一隻眼球早已挖空、另一眼則無神的望向前方,聽說是視網膜病變。


        他是攝護腺癌患者,去年被診斷出多處骨頭轉移(脊椎、大腿骨和胸骨),所以走路佝僂。


        和我們簡單打過招呼之後,伯伯不發一語,隨即依循原來的步態,慢慢地走回房間躺著。室內採光不足,他卻像是夜行的貓咪,在黑暗中依然熟門熟路的摸回巢穴。


        順著兒子的環境介紹,我們打量了一下這房子,室內大概二十多坪,有一個小客廳、廚房、廁所及兩間小房間;老伯住在沒窗戶那間房間。平日他白天就是在家睡覺,睡飽以後就會自顧自的走出客廳「聽電視」。


        這裡雖然緊鄰菜市場卻聽不見甚麼聲音,室內幽暗毫無生氣;伯伯既看不見、活動空間又受限、、、我不禁聯想起一句貼切的台語:「孤單老人」。
 

        本來按照慣例,想提醒兒子要設法帶伯伯外出走走,多曬太陽將有益於患者生理時鐘的調節、減少憂鬱兼延緩骨質疏鬆;想一想卻作罷。患者失明、加上老舊公寓沒有電梯,要他下樓無異是緣木求魚,更遑論是就醫了。也難怪居家護理師得情商我出馬。


        繼而轉念,如果伯伯能夠感受到白天與黑夜的溫度差異,至少比現在好吧!於是建議兒子,勸伯伯搬到有窗戶且能曬陽光的房間,或許也可以達到差強人意的效果。


        我詢問了伯伯睡眠情況。因為他的世界都是黑暗的,所以睡眠時間極長;但因為背痛、腿痛,其實睡得並不安穩。我計畫開立肌肉鬆弛劑、以及管制用的麻醉貼布給他,應該可以讓他舒坦些。


        眼角餘光一瞥,瞧見旁邊書櫃裡有幾本陳年大相冊,露出幾張相片,看來像是旅行照,於是好奇蹲下去看。兒子瞧見我的舉動,補充說「那是伯伯年輕時拍的相片」。他以前曾擔任私人公司主管,常得出國開會考察,那些是旅遊剪影。


        在徵得伯伯與兒子同意後,我翻閱了其中一本相冊,大部份內容是希臘 — 我夢想中藍與白的國度。照片裡有聖托里尼的小島風情,以及伯伯與友人或同事在海邊聚餐的合照;其中當然有經典的地標『藍頂教堂』。


        我羨慕的對伯伯說:「你們公司福利真好呢!可以去希臘。我也喜歡到處旅遊,很嚮往親自站在這個位置拍攝藍頂教堂,但是卻不知道哪一年才有機會成行。」


        伯伯突然開口了:「年輕人有體力,以後還是有機會啦!像我,現在都看不見了。」語氣裡有鼓勵、有感慨。


        問清楚了我正在看的是哪張照片後,伯伯開始聊著那年他被派去希臘的過往,而且如數家珍的描述每一張照片的人時地物。其實這些相片因為年代久遠、加上久不見天日,早就略為褪色;而且看照片畫質,我確信他當時的相機並不如我所使用的高檔。但是伯伯去過我夢想的地方,還拍了照片!這就值得羨慕了。


         看來冷漠的他,聊起這些旅行的回憶,突然讓人有年輕了十歲的錯覺。講了近半個小時,眼睛雖然依舊無神,但從說話口吻卻能感受,那些美景就在他眼前。


        這使我發現,病人並不總是會顯露出自己真實的樣子;他們現在的行為,有時候往往是為了掩蓋強烈的情緒。


        伯伯和我一樣都是旅行愛好者啊!以前他用眼睛與相機做紀錄,後來眼盲了、無法到處走了,一定還是常常回憶旅途的美好;現在更是找到了好聽眾。


        告辭時,我主動拍拍伯伯肩膀:「下個月,我們再來看你。」
 



        後來居家護理師小瑜聯繫我說,伯伯自從貼了麻醉貼布後,夜間疼痛情況少很多,睡眠也鮮少有夢囈情況。


        她特別轉告我:「兒子覺得,那天伯伯和醫生聊得很愉快。他很久沒看到伯伯那麼開心了!」


        我微笑想,下次我應當可以跟伯伯繼續未竟的話題。


        其實我一直覺得,天下沒有聊不起來的親人,但臨床上卻常常遇到親友有意無意和末期患者保持距離,反倒把期望都押在安寧團隊身上。當然各個家庭原因不便深究,我自己的解釋是,越親近的人或許在面臨患者最後一哩路時,總不免生出「近鄉情怯」之慨吧?


        一個月後,小瑜再次邀我週三中午赴會。這趟兒子沒到場,我們在門口按電鈴,耐心等候伯伯開門。


        我確認了伯伯生命徵象無礙,疼痛也在上個月給予貼布後大幅緩解,於是我們繼續聊。


        我隨意拿起了另一本相簿。過去我遊玩的國家不算多,但網路風景照片卻神遊不少。然而有張伯伯站在某廣場前的照片,我居然認不出拍攝地點是那裡。


        伯伯聽了我描述之後,恍然大悟說:「那是比利時的布魯塞爾廣場」。


        聽見這地名,我突然生出一股熟悉感、甚至嘖嘖稱奇。


        我從學生時代就喜歡寫鋼筆。那個年代鋼筆只能在百貨公司專櫃裡銷售,且無法試寫。除了品牌、與價格能否負擔之外,我純粹看筆身大小與外型(紋路)來決定是否購買。


        在我升任主治醫師那年,百利金新推出一枝筆身為棕色加銅色、混有藍紋路的鋼筆,我初見它就著迷!沒研究它是甚麼型號名稱,就咬牙買下了,當作送給自己的禮物。


        使用這枝鋼筆十餘年後,因為台灣鋼筆熱潮再起,網路相關社團變多了,我才知道手上這枝筆的典故。


        原來廠商在那幾年陸續推出了十幾款限量版鋼筆,稱作「城市系列」,型號為M620,使用18K金筆尖。每枝筆的外觀配色,均以全世界知名地標或建築為靈感來設計且命名。而我購買的那枝是這系列當中最有名、銷售也最好的,就叫做『布魯塞爾廣場(Grand Place)』。


圖:我的百利金鋼筆  M620城市系列    名為"布魯塞爾廣場"

百利金M620-01.jpg 


        可笑的是,因為想玩的地方太多、但時間與金錢太少,比利時從來不在我的生涯旅遊名單裡。儘管後來我知道了手上這枝筆的珍貴,也從沒認真去搜尋布魯塞爾廣場到底長甚麼模樣,為何那裏會成為限量筆款的代表作。


        居然在才見面兩次的伯伯家裡意外見到廣場照片,讓我跟布魯塞爾廣場重新產生了連結,只能感嘆機緣的巧妙。


        伯伯聽了我的插曲,一笑置之。他說,布魯塞爾廣場其實並不算大,但有很多代表性建築,更被法國文豪雨果讚譽為「全世界最美麗的廣場」;並且已經列入了世界文化遺產。


        他當初去比利時招商,本來要匆匆回國,因為班機延誤而被迫在廣場附近旅館住了一夜,於是他有機會見識廣場的夜色。聽他細細描述,身歷其境。


        夜景不好拍,但是好的夜景十分迷人。我個人認為,這枝筆的設計靈感,應當就是來自廣場的夜色了。
(註:由於怕侵權,我無法在此分享搜尋到的廣場圖片;請和我一樣沒去過那裏的朋友,自行google 布魯塞爾廣場的夜景)

 

        對於我這愛好攝影者來說,無論是衝著伯伯的推崇,或是與這筆的緣份,都值得把這廣場列入口袋名單。我如此想著。

 


 
           此後三個月,我們仍然每月去探視伯伯,每次待約半小時,聽他聊的分別是捷克、吳哥窟與墨西哥。這幾國我都沒去過。


        看著伯伯興致勃勃地分享回憶,鮮少喊痛,我再也不覺得週三出門醫訪是趕場的苦差事,反而認為每趟都能醞釀自己在疫情結束之後旅行的能量。


        對伯伯而言,因為我們這幾位聽眾而神遊舊地,理當也是一種幸福吧!


        在第四個月聊墨西哥時,伯伯明顯中氣較不足了,講話之際也停頓較久、甚至有點咳嗽。我和小瑜對望一眼,很有默契的婉轉喊停,希望他先休息;其餘內容改天再敘。


        趕回醫院幫伯伯開了一些咳嗽藥與支氣管擴張劑,交代兒子來領回去。


        那天突然浮現一個念頭,自己像是『天方夜譚』裡的國王,每天等待妃子一直對他講故事,白天永遠不要來。


        儘管這比喻有些不倫不類,也終究無法成真,卻是當下最奢侈的感慨。


        在第五個月,我們預定要去醫訪的前兩天,下了一場雨。看見小瑜來電,我心中突然有點忐忑。


        果然,她說剛剛薛伯伯的兒子告知,早上去探視時,發現伯伯已經平靜往生了。


        放下電話,心裡不免有些惆悵,但更多的是祝福。


        對於旅行的樂趣,伯伯已經重新醞釀了好幾個月,我們也都感受到他的渴望。也該是啟程的時候了!


        伯伯終於可以離開他的黑暗世界,及禁閉的六樓,像阿拉丁乘坐魔毯再次環遊世界,又不必受疫情牽絆,那不是很好嗎?


        大雨過後,陽光露出,我抬頭望向西邊的藍天。遠方一片平坦而微捲曲的白雲隨風快速移動,那模樣可不就像是一條魔毯嗎?



(本文參加民國111年 醫師公會全國聯合會 醫療報導獎,榮獲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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