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醫二十多年,見過各式各樣的患者,也結識了不少的緣份。


        我有定期寫文章的習慣,最常寫是遊記、攝影文、生活札記,以及轉載固定在聯合報發表的『白袍心聲』專欄,描述一些可以影響社會醫病關係的文章。


        會與小紫結緣,是她主動到我的部落格來留言。我極少回覆部落格的陌生人留言,尤其是醫療問題;但是讀完她的疑惑,我破例回覆她。


        她因慢性癲癇而持續在台中治療數年。那時剛發現懷孕,主治醫師建議她換藥,她卻感到猶豫。


        癲癇朋友們都會擔心,換了藥物會不會控制效果不佳?但是對於懷孕族群,醫師們的另一層考量是,現有癲癇藥物會不會增加日後畸胎的風險?


        倘若根據個別患者的癲癇發作型態和頻率,換藥(藥效類似)可能不致於讓患者病情惡化,卻有機會降低畸胎風險,那就值得一試。


        從文中得知她的主治醫師是我的學長,也是中部頗有資歷的癲癇醫師。於是我在部落格留言回覆,我認同該主治醫師的考量;她應該可以參照該主治醫師的建議,換藥看看。萬一真不合適,再改回原藥物。


        她詢問是否需要北上來讓我看診一次?我說,中部這位醫師很有經驗,不必杞人憂天。


        大半年後,她居然真的出現在我門診!但是已經生產完了。她抱著新生兒子和老公一起來門診,並送我滿月蛋糕。


        我又驚又喜,不敢居功。然而在她倆客氣的道謝下,我仍是高興的收下那盒蛋糕。


        她兒子真是個胖娃娃。


        此後幾年,她因更換工作而搬到桃園,改到我這裡看診。每回看診都由老公陪同,鶼鰈情深。


        人在幸福的時候,表情是掩不住的。另一半的關心,是病情控制得宜的重要因素。



        一年之後小紫又懷孕了,輪到我得繃緊神經了。癲癇女性在懷孕期間的母胎安全,一直是神經科的重要課題。


        這回她生了個女娃!


        當小紫夫婦帶著女娃和滿月蛋糕回診,她先生大方地將女娃推到我胸前,笑說:「醫師,我知道你只有兒子,沒有女兒。來!我的女兒借你抱一下!」表情是掩不住的驕傲。


        我不以為忤。反正被眾人取笑多年,早也習慣了。於是小心翼翼地接過小女娃。


        她抱起來好輕!可能女生先天骨架就小吧?相較起來,我家出生未滿半年的小兒子,抱起來像秤錘一樣結實。


        那天我們留下了合照。


        我曾經想過,這對夫婦必定會是我行醫史上的特殊模範,我必定會在報章專欄裡記錄她們的故事。我期盼他們會天長地久,直到永遠。


        我真的這樣以為、、、
 



        然而半年餘後,某次小紫回診,才剛開口突然開始哽咽,抽抽噎噎用英文說:「My husband has another girlfriend、、、」


        我錯愕之餘,很快意識到她可能是怕跟診護士在場而尷尬,才突然改講英文。


        於是我沉默了。她的模樣竟是讓人心碎。


        跟診的護理師淑娟,多年來早已與我培養出絕佳默契。小紫才突然冒出一句英文,她不待我眼神示意,便默默將一盒面紙輕輕移到看診桌上、小紫隨手能夠觸及的地方;然後假裝要去找東西,悄悄的退到隔壁空診間等待。


        隔壁門半掩著。我看得見淑娟,小紫的視線卻瞧不見她。


        相形安靜的空間使得小紫足以稍微解除心防,開始改用中文敘述經過。


        她發現老公和女同事有外遇。目前夫婦鬧翻了,正在商量離婚事宜。她要爭小孩的監護權,心裡很煩,所以好一陣子睡不好、而且癲癇又復發了。


        這真是讓人遺憾的消息!我心目中的神仙美眷居然發生這種事,一時也不知道該從何安慰起。但我當下決定先幫她微調抗癲癇藥物,而且提議請熟識的精神科醫師幫她瞧瞧。


       原本擔心小紫會排斥看精神科,但在我分析下,她很快地同意了。


        待小紫走出診室,護理師淑娟才走回來繼續發藥單,好似一切從未發生。


        我飛快投給她一個眼神,盡在不言中。


        其實從患者舉動,跟診護理師通常也能猜得到發生了不幸的事。沒人希望自己的醜事被太多人聽到;如果可能,就營造個空間讓患者好好訴苦。


        後來小紫較能接受事實了,有時候在討論癲癇治療後,也能當著護理師的面,簡略告訴我目前的打官司進展。我從不主動問,如果她願意說,我就聽;離去前順口給她幾句打氣。

 

        後來她掙到了女兒的監護權,另外可以定時去看兒子,工作與小孩互動算是進入了一個穩定狀態。此外,她考過了甚麼證照、或是去哪旅遊,還是一如既往地在門診與我分享。

 



        又過了一年,某次就診後她突然害羞地告訴我,有位公司的男同事對她獻殷勤,但她猶豫要不要接受另外一段感情。問我好不好?


        這問題難倒我了。


        行醫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有患者請我當愛情顧問呢!而且,基於她過去的不愉快經驗,我也不方便亂給建議。


        不過小紫會鼓起勇氣詢問我,表示她很重視我們的交情。思索片刻後,我給了一個中規中矩的提議:「我知道妳會很擔心自己能不能夠接受另外一段感情,也怕再度受傷。但是對象好不好,可能還是要互動後才知道。如果對方知道妳的病況、也知道妳過去的感情挫折,願意全盤接受妳、照顧妳,我覺得妳或許可以嘗試給對方和自己一次機會。」


        講完這段話,我暗自吐了一口氣。這可能已經是我近年看過的日劇、韓劇的台詞精華了。其餘的,就靠她自己思索了。


        後來小紫果真接納了那位男性,還專程帶他到我診間來。


        我上下端詳了一下,男伴是位身形高大、皮膚黝黑的年輕人,言談有點靦腆,但很關心小紫的癲癇。


        在小紫首肯下,我大略解釋了她近年的癲癇控制狀況,及注意事項。


        那天的門診情境很奇妙,像是岳父看女婿。我只差沒越俎代庖,替小紫的父親審核男方的背景與心意了。當下我感到激動卻欣慰,也衷心期盼這段新戀情能夠開花結果。
 



        去年我因為生涯規劃而轉換跑道。我的新工作,無論是照顧的患者族群或醫療資源,都和原來院所有很大的差異。重人情包袱的我,在離職前幾個月就陸續盡可能跟每位患者道別,並且思索他們接下來該轉給那些醫師們。


        儘管有少數幾位患者,口口聲聲說「願意跟隨我到新的醫院去」,但考量疾病的嚴重度(用藥較複雜)與居住地遠近,我仍建議他們留在原來醫院就醫。


        到新醫院任職數月後,小紫曾經挺著大肚子來拜訪我。我才得知她已經再婚,並且又懷孕了。我真的非常開心!


        不過她丈夫問我,這醫院會不會進購小紫現在吃的藥物?我心下一黯,聽出他的弦外之意。


        我坦言醫院規模小,目前沒那麼多癲癇患者。日後也許有可能增加癲癇藥物種類,但短期內機會應該不大。目前她使用的藥,還是只有原來的醫院有。


        這是醫療現實。我在轉換跑道時就已有心理準備;但要割捨一些交情深厚的患者,還是頗感遺憾。


        不想讓丈夫看出我的私心,我始終沒說出口的話是:「她的病情並不複雜,假使願意來這裡看診,我可以使用其他藥物協助她。」


        後來小紫生了個女娃。她丈夫代送蛋糕來門診。她本人則坐月子,沒來。


        我訕訕的說:「恭喜你們。」提醒丈夫要繼續支持她,幫她帶小孩,避免她睡不好。這是控制癲癇的一大要務。


        口罩掩蓋住我的失落神情。這緣份或許到盡頭了吧!以後,我還會再見著她嗎?


        在社群網路當道的年代,有人說,只要在臉書上認識五個人,就可能認識全世界的人。或許人人之間各有一條看不見的線聯繫著,但擦身而過者眾,有緣能夠相知相談又占幾何?

 



        數個月後,小紫夫婦忽然又帶著女娃出現在我診間。我心下狐疑,她們不是決定往後都在原來的醫院就醫了嗎?難道有新的狀況?


        這回輪到小紫不好意思說:「其實癲癇控制不錯。只不過我已經很習慣跟你聊天了,讓你看診讓我覺得很安心;跟其他醫師互動總覺得少了甚麼。所以我還是希望改到這裡讓你照顧。」


        我恍然大悟。過去我念茲在茲的都是「何種醫療資源對患者最好?」卻也沒細問過他們的內心意願。


        從來不覺得自己做的事有多特殊。聽見小紫吐露的牽絆與依賴,我頓時明白『先生緣、主人福』才是一道靈藥。合適的互動頻率、耐心地陪伴傾聽,這些年來竟不知不覺成為她對抗癲癇、覓得幸福的動力。


        心裡突然浮現出甄妮演唱的一首歌『依然是你的雙手』,裏頭有段歌詞:「改變中的歲月沒有帶走,以為早已消失、原來卻還在的朋友」。


        於是我心花怒放,忍不住笑開了。「如果妳不嫌棄來這裡就醫麻煩,我還是非常願意聽妳聊聊天。」


圖:聯合報 112年11月8日 健康版 電子版

20231108 [聯合報 電子檔] 有緣、就會相見.jpg

 

(本文完整版3100餘字,刊登於民國112年11月8日 聯合報元氣網『杏林、診間』專欄;縮減版約2300字,刊於聯合報上:一段從網路留言開始的緣分,讓醫師體悟比醫療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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