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報紙上見到洪祖培教授辭世的消息!每個人總會有那麼一天,但真正聽聞了,仍讓我震驚與感慨。
洪教授是台灣神經學界的祖師爺,因功力深厚扎實,被尊稱為『洪P』。他原本跟我毫無交集;但機緣巧合,我一生從病人、醫學生、神經科醫師以來,與教授曾有數面之緣。僅以此文聊聊我記憶中的洪教授。
之一:求醫
民國74年,在我剛讀國中時忽然罹患了怪病,常常無預期的跌倒、吞嚥困難、升旗典禮時行舉手禮都舉不起來、起床時連棉被都推不開。這對於從小跟隨父母爬山旅遊的我,是難以想像的挫折。
在彰化、台中地區看了幾個醫生,都找不到病因。尤有甚者,中部某位神經科醫師判斷我是「心理因素」造成的,簡單來說就是「裝病、博取父母同情」;以至於在看病回家後我再度跌倒,母親一度不太諒解,說「醫生說你沒病啊!」讓我難過地哭了。
親友勸說我北上求診。在國泰醫院當醫檢師的表哥告訴我們,台大洪祖培教授是台灣神經學界的權威,每週在國泰醫院有一次特別門診,於是幫我們掛號。
看診那天在我模糊的印象裡,洪教授看了看我鼻青臉腫的模樣,問了病情並作了理學檢查後,慈祥的拍拍我的肩膀說不要擔心,這是『重症肌無力』,叫我改到台大醫院,請他的學生邱浩彰醫師做診治。
我聽了洪教授的話,悲從中來,委屈地轉頭向一旁的母親說:「我就說我是有病的嘛!」
傳言說洪教授對門生極為嚴厲,但我覺得他對患者十分慈祥。大師風範,讓人印象深刻。被他一講,我的未來似乎也沒那麼黯淡了。
「這才是真正的高手啊!」我當初如此想著。
但我稍後才感受到教授的威望何在。一張簽名的便條紙,寫著病名與預做檢查。我們到台大後很快被安排了電生理檢查,確定診斷;邱醫師開藥給我吃。猶記得那天從家裡搭客運到台北,上車還要人攙扶;吃藥後,下車時是跑著下來的!
三個多月來四處求醫的折騰,在一天之內有了急轉直下的結果。要說洪教授是領我走出黑暗的貴人,當之無愧。
此後一年半,母親每個月請假帶我看邱醫師門診,病情穩定;我更在民國76年動了胸腺切除手術。運氣很好,此後就沒再吃藥。
我改變了我的志願。我要考醫學系,而且要當神經科醫生。我要救助像我一樣陷於困境的患者;再者學成後,要回去向當初說我是「裝病」的醫師踢館。(但後來已經沒有踢館念頭了)
那幾年我曾經數次到榮總、新光等醫院的肌無力症病友團體演講。儘管我還不是醫生,但現身說法鼓舞了不少人,彷彿我不僅是一位資深病友而已,而是名滿天下的學者。
之二:言謝
後來我順利就讀台中的中國醫藥學院,同學們都知道我是為了當神經科醫師而來就學的。大學五年級開始上臨床科目,我自然被公推為神經科的小組長,聯繫上課事宜;也因此提早結識了許多神經科前輩,培養人際關係。
那年學校舉辦一場大型學術研討會。我見到洪祖培教授列名其中,鼓起勇氣去拜見他。洪教授已經不記得我的樣貌,但當我說明自己十幾年前的肌無力症是被他診斷出來的,他居然習慣性的舉起手要幫我做理學檢查了。
我感動的說:「由於您當初的正確診斷,改變了我的命運。現在我都不需吃藥了,期待當個神經科醫生。」
那陣子剛好從報上得知洪教授即將滿七十歲退休,他的學生們要籌劃壽宴與紀念會。我順口說:「希望您多福多壽。」
隔一陣子,居然收到洪教授秘書寄來的邀請函,邀我去參加壽宴!想不到洪教授會把這小事記在心上,我真是受寵若驚。起初興緻勃勃請母親幫我準備生平第一套西裝、領帶;但隨著時日逼近,開始猶豫起來。光看壽宴籌備成員,各個都是台灣神經科界的重量級學者,那天應該更是冠蓋雲集吧!我膽怯了。一個初出茅廬的醫學生適合出席嗎?最後我還是不敢去了,只能憑空想像現場的盛況。
安慰自己,收到邀請函就是無上的榮耀了。後來我寄了封信給洪教授,大意是自己還是名不見經傳的小醫學生,希望能勵精圖治,當教授九十歲壽宴時一定前去致意。
之三:報喜
在我初到北部實習時,曾在空閒時間跑到台大醫院去拜訪洪教授,想告訴他說我依然平安,正繼續往我的理想邁進。但因為不知如何聯繫,在神經科病房及辦公室外枯等整個下午。
一位台大住院醫師學姐得知我的來意,笑著告訴我說:「教授很忙的,要先預約啊!」我不禁傻笑。是啊!教授哪有那麼好見的?
第二次我學聰明了,預先聯繫教授秘書告知原委,終於順利等到教授。
後來我進入長庚醫院神經科受訓。通過神經科專科醫師考試那年,專程到台大去向洪教授報喜。我戰戰兢兢分享心中的喜悅,期許自己能像他一般秉持專業救人。洪教授只是淡淡的點頭,叫我加油。
或許因為我不是教授的嫡系門生,絲毫感受不到傳說中他的嚴厲,但講完之後我感到輕鬆多了!我清楚自己將義無反顧的前進,基於浴火重生後的信念。
之四:凝視
洪教授晚年較少出席公開活動,但聽說仍維繫在台大教學的習慣;我也未曾再去打擾他。有時難得在神經學年會見到教授出現,卻總是匆匆一瞥;且有太多的前輩同行們簇擁問候,讓我難以近身。
最近一次見到洪教授,是在數年前本院舉辦的專家會議。偶爾醫院裡遇到病情太複雜的患者,同仁們意見莫衷一是時,會拜託院外專家來提供客觀意見;這幾乎是各醫院不成文的慣例。那天我坐在後排,見到邀請來的貴賓居然是洪教授,心情非常激動,只恨沒能立即上前請安。
教授時年已近九十,頭髮稍白、步履蹣跚,然而評論案例依舊深思熟慮、語氣堅定。
我就這樣靜靜望著,以神經科後輩的角度重新認識教授。有別於年幼記憶裡的慈祥,感慨教授背影越來越巨大了!
之五:遠望
數年前在台大學妹的臉書上,見到台大門生幫洪教授慶祝九十歲的壽宴照片,才驚覺光陰似箭。我終究無法兌現二十年前的承諾,無論是對教授的、或是對自己的,扼腕不已。
我曾以『倚天屠龍記』裡的張無忌自期,可惜現況與理想相差甚遠。張無忌武功高強、俾倪天下;我既不博學多聞、在學術研究上也毫無建樹,和張無忌唯一相同點只有都生過重病。
但洪教授之於我,確實如同書中的張三丰。他當年可能只是救治一個小病人,卻對我一生影響深遠,而且間接成了我進神經科的推手;我叫聲「太師父」並不為過。
羨慕台大門人,在行醫生涯裡有洪教授作為定海神針。渺小如我何其有幸,在神經學歷史洪流裡亦得以擦身見識教授的風采。
如今教授仙遊,此後我再也追不上了、、、
我只能恪守本份,但求無愧初衷。
謹以此文悼念敬重的 洪祖培教授。
(本文為完整版約2400餘字。修簡版約1600字,則刊於民國108年9月5日 聯合報健康版:神經學祖師爺 與我的緣份)
註:文章刊登當日為108年9月5日,洪教授公祭日。我當初不敢去教授70歲壽宴,又錯過了90歲壽宴。最後一次會面,我必定不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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