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與學長早年並不是太熟,只知道他在長庚受訓完後到成大去,然後繞了一圈又回到長庚來了。會有較多接觸,完全是每個星期三的緣份。


        我在星期三下午於台北看診,隔壁就是學長,只有我們兩人相依為命。但大多時候,只有每周上診前可以聊個十分鐘。


        但這樣每週聊著聊著,也能建立起一段交情。

 

高EQ的專家


        台北都會區有著比其他院區更高比例的神經質患者。他們總是查著半吊子的網路知識來就醫,懷疑自己得了某種病,要求做檢查。我常常得好說歹說,口沬橫飛才能打消他們不放心、或想做檢查的念頭;反倒是一門之隔的學長,總是傳來和氣爽朗的笑聲,例如「沒甚麼啦!妳就不要這樣想就好了」、「你覺得你自己胖、其實你看我也很胖啊、、、哈哈!」

       
        雖然不知道學長面對的是甚麼樣的病人,是不是和我診室裡的一樣難纏?但學長談笑用兵,智退患者,我總是很欽佩。


        學長看診的人數通常比我多,但還是大約有90%的機率會比我早結束門診。我總是看得苦哈哈的,然後一個人黯淡的離開醫院。


        然而看診時對於看不懂的患者,尤其是些奇怪的動作障礙症狀,學長是我最好的老師。我總是不顧患者的遲疑眼光,起身到隔壁去請學長過來參詳一下。經過學長的火眼金睛鑑定,有些功能性的動作障礙患者便呼之欲出了。


        學長反應敏捷、辯才無礙,在我出社會以來所認識的人裡,無人能出其右。學長的冷笑話就不說了!他在臉書上寫的話,我往往不敢亂回應,怕被人家發現我是第一個看不懂的人。


        我除了在報社專欄發表感性文章之外,發牢騷的話通常只會在臉書寫。例如白天看診或照顧住院患者的不愉快經驗、門診初診看太多的慘狀、自己身體不適等等,都會在當晚深夜在臉書傾洩。只要沒太明顯揭露個資,我其實覺得發發牢騷還好;其他人按不按讚,就不是我所關心的了。


        學長是少數針對我這習慣,正面給我回饋的人。


        他說,這樣寫沒關係,就把臉書當發洩管道吧!但是鬱卒的事,講一講之後就要卸下來了喔!行醫的路很長呢!不要常常被不愉快消磨心情。


        有別於以往的冷面笑匠,我一直記得學長提點我這件事時,語重心長的模樣。
 

溫暖貼心的大哥


        學長研究功力一等,著作等身。他所研究的經顱磁刺激術(rTMS),舉世聞名;但是對於他的多次演講,我從來都聽不懂。我只大概知道經顱磁刺激術可以促進大腦活性,對許多神經、精神疾病有開啟性的幫助。


        我曾經有次開玩笑說:「學長,既然被這儀器打一打,腦袋會變聰明,你應該定期開個考前速成班,我在考試前把我兒子們送來讓你打幾下,看看成績會不會好一些?」


        對於我的天馬行空,學長笑而不語。


        也因為學長是國際知名學者,每隔幾個月就會受邀出國演講或當座長,必須請假停診。每回他探頭過來向我說:「學弟,抱歉!我又要停診了,下周門診又得麻煩你了。」我總是笑說沒關係。既羨慕學長能揚名國際,卻又為隔周三得孤軍奮戰而暗自叫苦。


        想當然爾,學長不開診的那週,我的門診大多看得昏天暗地的,所有的初診都只能一肩扛下;TPA班得自己值、會診得自己看。下診時我常常會在臉書上哀嚎:「今天初診超多的。學長,我好想念你啊!」


        但記不得是哪一次開始,學長去日本演講回來後,居然送我平安符,祝我身體健康。


        他不好意思地說:「前一週辛苦你了。」


        後來這變成一種例行默契。只要學長出國演講,我那週在繁忙的看診後就會在臉書發文「想念他」;然後學長隔週必定會帶那國家的小紀念品或小點心回來送我、或我兒子們,而這些小東西又沒有貴重到讓我可以義正嚴詞拒絕。伴手禮拿久,我的臉皮都變厚了。


        有次學長聊到將和家人去日本九州玩耍。我順口說,我對九州的景點毫無所悉,唯一印象是白金牌的當家鋼筆3776,其中有一款是用九州的屋久杉作筆身。聽說這種樹木摸起來很溫潤而易出油,蓋房子住起來很溫暖;所以九州房子很好住。而屋久杉在日本被視為國寶,不能濫砍,要自然倒下的才能拿來製筆。


        聽完我的口沫橫飛後,學長突然問一句:「要不要我帶一隻回來送你?」那次可真把我嚇一跳!屋久杉鋼筆一隻要台幣上萬元呢!我連忙揮手說,我的鋼筆已經很多很多支了,謝謝他的好意。 但我從不懷疑他當時的心意。


        學長是暖男。


        到後來,儘管學長出國期間我的門診患者沒有爆多,我還是會在下診後發文想念他,盼他早點回來。看診時聽見另一扇門裡的笑聲是讓人安心的。

 

生活知識的啟蒙者


        對於電腦,我只會用Word、Powerpoint與Photoimpact三種軟體,那些網路設定的複雜東西一竅不通。因為有時USB隨身碟得拿去辦公室插,又曾中毒,某次上診前突發奇想問學長,USB是否也有那種類似相機記憶卡,可以有防寫的開關功能?這樣在辦公室印資料就不怕中毒了。因為我在購物網站找不到,只有買到可以設密碼的。


        學長想一想後說:「有,但應該很難買到了,得找看看。」


        過了幾個月,某次學長從日本回來,突然掏出兩個USB隨身碟送我,就具備我想像的那種防寫開關;他說是逛某電子賣場看到的。我早就忘了這檔事,學長卻記在心裡。


        我數年前搬新家,在臉書上抱怨網路訊號太差,學長主動私下傳簡訊給我,告訴我可以買訊號延伸器、然後慢慢教我如何設定。另一次是大半年前我仗著稍微有點心得了,帶著幾台訊號分享器到弟弟台南的新家(大樓公寓)要幫他設定網路,卻仍不得要領,也是第一個想起學長。


        那天是假日,我其實並不確定學長會不會很忙?但我仍舊拍照傳訊息去;結果學長很快回覆我。學長叫我找室內有某處是「網路線牽進屋裡的地方」,我們翻箱倒櫃後,終於在建商裝潢好的鞋櫃裡找到隱藏的網路線入口。


        於是那天下午我與學長一來一往傳訊息,學長或找網路連結給我看、或把我拍的室內照片繪圖標示再回傳、、、慢慢設定弟弟家的網路。


        學長是極少數有耐性肯跟我這電腦白癡慢慢交流的人。循循善誘、有教無類,這點我銘感五內。


        此外學長博學多才,涉獵領域遠超過我想像。


         我在認識學長幾年後,才知道他在學生時代就出版過一套算命軟體,靠它賺了不少學費。


        那時我家三兄弟的名字都是我自取的,其實也沒啥根據。老大念幼稚園時,我抱怨他脾氣不好,容易惹我生氣。學長便問我老大姓名?我說他頭很大,當初取名為「昊」,有「孝順父母」之意。


        學長說:「頭頂天、腳踏地,以後會很有成就。不過父母會很辛苦,因為小孩頂天立地,很有自己想法,個性要磨、、、這兒子不好帶喔!」我大吃一驚。


        隨著小孩日漸長大,我也會在看診前跟學長抱怨帶他們的辛苦。學長總是告誡我,要培養耐心與脾氣,多抱抱他們,他們就會慢慢感受到我的愛。


        現在看來,學長幾年前就預測了部份情節;雖然我並不會因為這樣去幫小孩改名,也不是完全相信命運,但突然感嘆如果能再多幾年向學長請益,搞不好日後當爸爸會稍微當得輕鬆一些。


        我曾困惑的問學長:「那為什麼當初我家三兄弟的生辰不同,在網路上輸入一些坊間命名軟體,建議的名字又都很類似?有甚麼特別邏輯嗎?」


        學長神秘的笑說:「那是商業機密。」


        甚至很多生活科普小常識,我都是跟學長學的呢!


        神經科隨身工具、我用來照患者瞳孔的筆燈,摔過幾次後接觸不良,裝新電池也沒效,在診間抱怨說應該要換新的了!結果學長剛好聽見。他告訴我說,筆燈裝電池的方向沒有正負極之分,不是彈簧那邊一定得接負極,只要兩顆電池同方向裝即可,可以試裝看看。我半信半疑,把電池換個方向裝,當場燈還真的就亮了!長了知識。


        另一次是某天客廳電視突然自己開開關關、頻道還會前後亂跳,無法正常收視;那時還沒到農曆七月,真是提早見鬼了!我觀察了許久,發覺是電視遙控器癲癇發作亂放電,但無論把遙控器背向電視、拿到另一個房間,或是敲敲打打都無法中斷它,最後只好把電池拆下來。學長判斷是遙控器電路故障,叫我把遙控器放進相機防潮箱,過一陣子再取出,它就自己恢復正常了。


        後來無論是某次我幫父母換手機時發現無法備份通訊錄、line 找不到;或是出國開會後第一次意外收到信用卡在國外被盜刷的簡訊時,我都直覺向學長求救、、、這些例子不勝枚舉。


        學長是益友,更是我人生路途上的良師與大哥。

 



人生劇變


        其實神經科系是很大的家庭,對於不同科的動態平時並不會特別注意。除了全科系的活動之外,我從沒機會私下和學長吃過飯或出遊過。


        記得那趟學長開心的說,要帶小孩去日本北海道玩,我還祝他旅途愉快呢!結果隔週三開診前我去打招呼,發現居然是另一位醫師來代診,出乎意料。  


        他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大意就是學長生病了。


        後來學長延長停診,每週三門診都由不同醫師代診。我才輾轉得知,學長回國後居然被診斷出胰臟癌!太可怕了。


        有段時間,不同的代診醫師紛紛把學長那些長期追蹤、希望固定看星期三的老病人轉到我的門診;因為不知道他的門診何時會喊停。當有患者詢問學長怎麼不見了?護理人員總是口徑一致地說「他去進修了」、「他暫時請假」。


        但天下沒有藏不住的秘密,有時還是會有較熟識的老病人直接問我:「學長身體還好嗎?何時回來?」我只好低調說:「謝謝,我會向他轉達大家的關心」。


        學長一定努力地與病魔抗戰。但我奉行的信念「有時候的關心是問,有時候的關心是不問」,所以通常只在某幾位自稱與他很熟的患者回診並詢問他近況時,我才會在下診後刻意傳簡訊給學長說「XX患者說很想念你呢!」順便問兩句近況;倘若恰巧得知他在住院,我才去探視他。


        當我初次去探視學長時,他正在做化療,但還是笑著跟嫂子解釋我家三兄弟近來發生的頑皮故事,倒背如流。我想在嫂子印象中,我應該是個被小孩教養課題搞得抓狂的爸爸吧。


        學長不會主動揭露他的病情,但對於友人的詢問,他侃侃而談。


        去年我被邀請去一場由台灣成癮協會主辦的座談會議,主講題目為『與酒精相關的癲癇症治療』,參加者都是精神科或毒物科醫師,沒有一位是我認識的。


        其中一位台北聯合醫院的女精神科醫師坐在我旁邊,閒聊之後表示她在研究上曾接受過學長幫助,無意間聽說學長罹病後,很想知道近況。但和其他人商議後,卻不敢貿然寫信,怕打擾 (打擊) 學長。


        我笑說:「沒關係,學長不會拒絕大家關心的」。 


        於是我在會場直接傳簡訊,轉達對方的心意。

        過一會兒學長主動來電,藉由我手機和對方聊了幾分鐘。


        學長永遠是那麼體貼,不讓任何人空憂心。


淡定之下的波瀾


         化療期間學長瘦了很多,據說吃很多食物都會腹瀉。有一次我在台北開診前見到他,被他的體型嚇一跳。


        他問我最近好嗎?我苦笑說,論文被第六本期刊退件了!不知何去何從?得投第七本了。如果我有學長的聰明才智就好了。


        學長沉默兩秒,突然說:「論文成就都是虛的。未來要做的事情太多,能陪家人的時間太少。」


        那是我從沒看過的落寞神情。


        為什麼偏偏是號稱癌王的胰臟癌?胰臟癌就算動手術,平均壽命也大約只有一年,這點我想學長知之甚詳;他一定也盼望搏得那五年5%的機會,能多陪嫂子與小孩。


        後來學長化療似乎有點起色。去年七月,學長宣布台北門診要重新開始,只是改為隔週看診,且縮減看診人次;但我依舊非常開心。


        如果他能逐漸恢復工作,對身心都比較健康吧!我想。


        於是我逐步把那些最思念他的老病患再轉回去他門診,讓他們敘敘舊,也免得他看太多初診。


        好景不常,後來得知學長有肝膿瘍,那一大段時間都在住院處理感染問題;這表示化療得暫停,只能等待;相信學長比誰都著急。肝膿瘍好不容易治好了,卻發現冒出幾顆新轉移腫瘤,這無疑是另一次重擊。


        今年一月份,學長告訴我,他還是決定農曆年後把台北門診再度停掉了。「不然萬一得常常麻煩別人代診也不好。你辛苦了,我那些老病人以後就再拜託你了。」


        我愣愣聽著,不由得癡了。


        那時科系裡辦的大型聚會,學長有出席,看起來更消瘦了。我笑說:「學長,我的體重或許有機會超過你喔!」


        一群學弟妹們圍上來嘰嘰喳喳關心病況,學長有問必答。一位學妹直白的問:「現在胰臟癌有更有效的新藥嗎?」學長正經答:「沒有耶!如果我再不能打藥,只能坐等它惡化了。」


        人潮四散,只剩我徘徊著還想再講幾句話。學長突然緩緩的問我:「學弟,你是學安寧緩和醫療的。人要死之前,通常會看到甚麼影像啊?」


         我一時語塞,連氣都吐不出來。


        學長想必也知道我無法招架,旋即又岔開話題了。

 



夢迴


        那天上班時聽到學長於睡夢中離世的消息,距離我前次傳訊詢問病情已經一個多月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卻仍覺得心情沉重。胰臟癌能夠撐兩年多,學長已經很努力了!


        當晚,學長來到我夢中。


        夢裡我和學長、四位女同事一起參加某醫學會,在學會看板前合影(但地點不知是台北國際會議中心、或其他機構,認不得了?)。四位女同事中只記得一位是吳老花、一位是思佳,另兩位面孔想不起來了。


        大家話別後,我獨自到會場附近地下街的美食街去找吃的。逛來逛去,在兩家店之間猶豫不決。最後我選了一家有炸排骨飯、雞腿飯的店。


        坐著正準備吃炸雞腿飯時,突然有人拍我肩膀。一轉頭,原來是學長。


        學長笑說:「你怎麼吃這個?你不知道這家是這賣場裡評價最不好的兩家之一嗎?」


        我不知其所以然,心想難道這家店有甚麼網路負評嗎?


        學長一本正經說:「你看這種食物炸的油又多、又重鹹,不健康。吃了會變胖。」


        我恍然大悟;幸好不是冷笑話。趕緊接口說:「那不是正好適合我們的體重嗎?學長,你要不要一起用餐?」


        學長揮揮手:「不用了。我吃過了,要先走了!你慢慢吃。」


        接著我就醒過來了。

 

        隔天剛好是周三。在台北看門診後,我先去祭拜學長,而後去誠品信義店吃晚餐。繞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新開的泰式飯類,品項有泰式椒麻雞腿,既是炸的又是重口味,跟夢裡的有點像。


        我慢慢地吃, 邊吃邊哭,吃不下。只是吃到最後,也沒見到有人來跟我打招呼。

 



        學長,你是天縱之才,我這輩子別說「望塵莫及」了,連塵在哪裡都沒瞧見。直到最後,唯一夠資格與你相提並論的就是體重。


        我還是忍不住要發文:「學長,我好想念你啊!」

 

圖一:
我手上拍過關於學長的第一張相片。2005年,科裡同事出遊,攝於礁溪某飯店。
Leica M7+ 75/f1.4攝、 Fuji reala 負片

那時和學長還不熟,其實主要是要拍學長的千金和嫂子;正好學長的臉被遮住了。
但相識日久,越覺學長側影就如同電影『賭神』裡周潤發的背影照片一樣,高深莫測。

學長全家福 

圖二:

2009 年。學長一家人,參加學弟妹衛邑、盈瑩婚禮。這應該是我僅有的關於學長全家福照了!
Canon 5D+ 24-105mm攝

2009 學長全家福

圖三:

學長治療期間,出席長庚神經內科系成立四十週年聚會。我們兩位瘦子合影留念。
Fuji X-M1+ 16-50mm攝

學長與我合影

圖四:

今年聚餐,學長出席並唱歌
Fuji X-M1+ 16-50mm 攝

學長唱歌

 



後記:


         今日與眾多同事、好友去送學長最後一程,參加他的追思會。看到在座的家人、前輩們講述學長的輝煌成就,以及從小到大的經歷影片。我看著聽著就不知不覺就笑了、笑中帶淚。


        機智幽默,充滿溫暖,這就是學長帶給所有人的印象啊!


        好羨慕其他人,能夠更早幾年認識多面向的學長。我何其有幸,能夠與學長走過十餘年一同看診的時光,受到學長生活上很多提點與照顧。


        學長,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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