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小葳，是在剛當住院醫師時，當時對她的病『多發性硬化症(Multiple Sclerosis；MS)』仍十分陌生。她下肢無法行走，無法自行排尿，但很健談。這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
在照顧她那個月，我對她有了更深的了解。她對醫院環境似乎相當熟悉，一點都看不出恐懼的心情。本來她讀高二，因為發病頻繁，以致連續兩年都中途休學，無法繼續學業。她曾自嘲說：「高中都快唸成五專了」。言下雖難掩遺憾之情，但卻不因此感到沮喪。由於年齡較無隔閡，我和她特別有話聊。她滔滔不絕告訴我，這些年生病的經過，有一次還因呼吸衰竭插管急救，差點連命都沒了、、、。說到驚險處，還配上誇張的表情；她父親坐在一旁，只是靜靜的瞧著她，眼中關愛無限。如此生動的故事中，不知包含多少辛酸，真是難為她了。
多發性硬化症是一種中樞神經系統的廣泛性發炎反應。病患可能會有視力模糊、肢體無力、走路不穩、感覺異常、大小便無法控制等症狀，嚴重者甚至可能危及生命。這個病可能與自體免疫功能失調或者病毒感染有關。它的特色就是一輩子會反覆發生，目前只能用藥控制，無法根除。所有的症狀小葳都經歷過，她似乎也了解她的宿命，從不怨天尤人。她常問我關於這個病的知識，甚至要求我提供資料給她，使得我也必須加緊用功，以免被她考倒了；偶爾她會抱怨說，臉越來越圓了，類固醇是否可以減量？但對於我們決定的醫囑，她從來不違背。每天都看她勤快地在病房練習走路，而她父親也總是亦步亦趨跟在她身旁。看在醫護人員眼裡，既心疼於她的遭遇，又感動於她的堅強。這麼模範的病人，上天一定會眷顧她的。
情人節那天，幾位住院醫師合買了一些金莎巧克力去分送病房護士小姐們。當查房時，她嘀咕著說：「情人節到了，別人都有巧克力，我怎麼沒有?」我愣了一下，隨即感到不好意思，我居然把她漏了！雖然生病，也該有對愛情的憧憬和過節的權利吧！我趕緊補送了一份給她。看到她拿著巧克力時滿足的神情，連她父親也啞然失笑，一再向我致謝，直說小孩子太胡鬧了。而我卻在想，當她的同學們都快樂地在求學、遊玩時，只有她被困在醫院裡。這舉手之勞若能讓她暫時忘掉疾病帶來的不愉快，那何樂而不為呢?
出院時，小葳已經可以單手拿著柺杖行走。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覺得頗為不捨。我從沒跟病人稱兄道妹過，但那天仍脫口叫她「妹妹」。她擺擺手笑說：「別這樣叫，太肉麻了！」用她一貫的開朗語氣。我除了勉勵她要繼續未完成的學業外，也提醒她要回來看我，但別再來住院了。她微笑著答應了。
後來她沒再發病，固定三個月回診一次，每次都會繞到10G病房和加護病房串門子，和曾照顧過她的醫護人員們打招呼，順便看有沒有病友們需要鼓勵。前幾天又見到她，我才驚覺時間飛快，又過了三個月。這回她和我聊了特別久。她說現在她改唸夜間部，還算順利；「類固醇已經一年半沒吃了，卻還是瘦不回來，真怕交不到男朋友、、。」嘴上雖這麼說，卻流露出狡黠的眼神。
話鋒一轉，提到近日上網看了許多病友會相關資料，「像是運動神經元疾病，她們好可憐喔！真該設法幫他們。」「有位女性癲癇患者，父母因為怕她出事，禁止她從事所有戶外活動、、。」「想想自己真是挺幸福的，現在不必吃藥又能走路，最重要是父母多年來都充分的支持我，伴我走過生病的日子；我要好好珍惜身體，並且盡力去鼓勵多發性硬化症病友們，畢竟我們能成立病友會也是很不容易的、、。」
望著她專注的神情，我驚訝的發現，她不再是兩年前那個稚氣未脫的小女生了。最後她很慎重的告訴我：「我十月六日就滿二十歲，有投票權了，可以做很多事了！」
生病，真的會使人成長的。
曾經羨慕有些醫師，會收到病患的感謝花束或卡片，可惜我從未遇過；不過現在有位病患(該說是朋友)，每隔三個月就會來探望我一次，讓我知道她過得很好，正在努力追求她的人生；她就像一位天使，定時傳遞幸福的訊息，我想這比任何禮物都來得有價值。
後來陸續照顧過各式各樣的重症患者，很少有人如她一般樂觀。這使得我更珍惜這段緣份，也更期待下次的相遇。
(僅以本文與所有多發性硬化症患者共勉)
( 本文原刊載於民國90年1月17日 民生報醫藥版 『白袍心聲』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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