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這也是我寫過的第五種花。
   
 
        她的床頭總是擺著幾支海芋,有些全開而露出花蕊,有些則含苞待放,乳白的花瓣配著濃綠的莖,雅緻而清香。每回經過她的病房,總忍不住會多瞧兩眼。


        她不是我的病人,住在靠窗的床位。會注意到她,要從兩年前說起。我偶爾會買花,但對海芋印象不深,直到發現屬於她的海芋。我從沒見過它們枯萎,似乎總被呵護得很好,又像是有無窮的生命力;在陽光照映下,顯得綠意盎然。欣賞那些海芋,是每天查房之餘的美好期待。


        女孩有一副美麗的臉龐,睡得沉靜而安詳;身軀因久臥而顯得瘦小,四肢也有些攣縮。我好奇的翻翻她的病歷。原來她是位腦瘤患者,以前沒生過什麼病;三年前因為突發的癲癇,才意外被診斷出來,從此改變了一生。她的腦瘤是屬於較惡性的,不容易完全清除乾淨,先後開了兩次刀,並裝上了腦室引流管,之後又陸續住過幾次院,意識卻不曾完全恢復。


         聽護士說,女孩和家人關係並不好,生病後家人都沒來看她,平常都是請護工照顧。倒是學生時代的男友,儘管遠在南部讀書,放假一定會來醫院陪她。

 

        某天我正在護理站,忽然聽到一陣哭聲。醫護人員以為發生什麼慘事,紛紛飛奔至病床旁,原來是照顧那位女孩的男生在哭。雖然醫院病患病危時有所聞,但初步評估女孩生命徵象尚稱穩定,我想不通他為何那麼傷心。這是我第一次在病房看到年輕男生嚎啕大哭。大家都有滿腹疑竇,卻誰也不敢先開口。


        等負責醫師來了才知道,那男生就是她的男友。剛才就在他握著她的手說話時,她忽然發生了一陣肢體抽搐。而女孩從診斷腦瘤開刀後就沒再發生過癲癇,一直用藥控制得不錯。男孩直覺認為是不是要失去她了,心疼她抽筋卻又不曉得該怎麼辦,所以難過得大哭。


        對神經科醫師而言,病患發生癲癇是司空見慣的
事,有一定的處理流程,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但是聽了男孩的遭遇,看見他真摯的反應,除了少數圍觀家屬仍竊竊私語外,醫護人員都頗能體諒他的心情   他真的非常在乎那個女孩。


        後來碰面次數較多了,我開始試著向男孩打招呼;而他也都會點頭示意。有一夜值班,遇到男孩來看女孩,照例帶著一束海芋。他細心的清洗瓶子、換水、將新的海芋擺好位置。在病床邊,他緩緩告訴我關於女孩的故事。


        女孩是他的國中同學,但兩人開始交往,卻是在畢業後幾年參加同學會開始。她體貼、溫柔、還有幾十種不同的笑容。初次和她去竹子湖,是個陽光普照的日子。他永遠忘不了她看到那一大片海芋田時,臉上燦爛滿足的神情。女孩的身影穿梭在海芋叢間,像是恣意飛翔的蝴蝶,又如純真無邪的天使。從此女孩愛上海芋,男孩也戀上她的優雅與純真。


        說到這裡,男孩竟不自覺露出一抹微笑;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現在的我無法帶她去看海芋,但我希望海芋能時刻陪伴著她。」他如此告訴我,眼神透著堅毅。


  
      我下意識瞧瞧床頭那束海芋,此刻少了陽光的點綴,顯得黯淡而寂寞;但在室內燈光下,卻另有一種無瑕的清幽。


圖:海芋

海芋  

 



        幾個月後女孩又入院了,原因是腦室引流管功能不佳導致堵塞,必須再進行一次手術。我見到一對夫婦陪著男孩在病房,心想女孩的父母親終於來看她了。結果護士悄悄說,他們是男孩的父母。我感到一絲遺憾,女孩父母始終沒來、、。但繼而想想,心頭忽然湧現一陣欣慰 無論女孩變成如何,男孩家裡早就將她視為一家人了吧?雖然上帝在女孩的手掌上劃歪了生命線,但也彌補了她一段誠摯無悔的感情。

 
        術後的女孩依然沉睡,不激起一絲漣漪,宛如童話故事中的睡美人。但我知道男孩必定會當守護她的王子。陪她曬太陽,陪她做復健;陪她掉眼淚,陪她入夢鄉。


        去年我終於初次到竹子湖,那男孩口中遍佈海芋的地方。那天陽光一片耀眼,感覺有些悶熱。不過見到滿山的海芋田,心胸頓時開闊了起來。放眼望去只有單純的白和綠,沒有其他炫目的色彩點綴,但就是讓人心曠神怡。此情此景,我似乎也能體會女孩當時的感動了。


        田裡不時有遊客穿梭嬉戲,笑聲嘻鬧聲飄揚在空中。在朦朧的光影裡,我依稀又見到了那個女孩,神采飛揚、巧笑倩兮的漫步在花叢間。


        所以我開始迷戀海芋。不僅因為它的清麗脫俗,更由於一段真摯動人的故事。

 

圖: 初春  濃霧中的海芋田     2004年攝於竹子湖
       Rolleiflex 2.8GX攝、Fuji RVP 100 彩色正片

竹子湖   
 

本文原刊登於民國93年2月22日 民生報醫藥版 『白袍心聲』專欄:海芋情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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